在到达真实的敦煌之前,我已经在梦里无数次地遇见了她。在常年漠风吹拂的鸣沙山边,莫高窟静静沉睡了一千多年。仿佛一位凌空欲飞的仙女,更像空谷里一株绝世的幽兰,她的美丽在漫长的岁月里无人可识。在我的梦里,莫高窟是含泪微笑的。微笑是缘于她孤绝的美丽和自信,泪水则浸透着百年来她所承受的无尽的磨难。因了莫高窟数不胜数的劫掠和苦痛,风沙围绕中的敦煌在我眼里永远是一座悲伤的城。
从敦煌市区去往莫高窟三四十公里的路程对我来说是那么寂廖和漫长。这其中既隐含着长久思念即将相见的忐忑与躁动,更因为车窗外那片一望无边的阔大的戈壁。触目可及的苍凉和单调将人的目光越拉越长。就在我的眼睛几乎因长久的眺望而酸痛起来的时候,在梦里无数次相遇而无言的莫高窟豁然出现在眼前。
敦煌对我来说曾是一份遥不可及的梦想。我承认我永远地渴望着做一个仗剑远行的旅人,一袭行囊,满面风尘。但在梦想走遍天下的年轻岁月里,敦煌却始终游离于我的视野之外。直到1997年,在历时大半年的对诗人海子的反复阅读中,敦煌才做为一个文化圣地而非旅游景点,第一次清晰地刻在了我的心灵:
敦煌是千年以前
起了大火的森林
在陌生的山谷
是最后的桑林--我交换
食盐和粮食的地方
我筑下岩洞,在死亡之前,画上你
最后一个美男子的形像
为了一只母松鼠
为了一只母蜜蜂
为了让她们在春天再次怀孕
--海子《敦煌》
海子伟大的诗歌让我对敦煌充满了一种无以言说的神往和迷恋。几年来,敦煌几乎成为一种情结,长久地萦绕着我的生活,日复一日,挥之不去。就在我一天天地梦想着敦煌,思念着敦煌的时候,仿佛神示一般,在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我偶然而匆匆地踏上了去敦煌的行程。更为神秘的是,在今年五到六月,我还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阅读了《敦煌百年--一个民族的心灵历程》一书。我承认这是我近几年读的最认真、最扎实的一本书。我通过文字了解了敦煌一千多年的寂寞和一百年来的沧桑,我在心里为敦煌旷世的美丽感叹,更为敦煌无尽的苦难哭泣。而此时的敦煌于我来说仍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但在冥冥之中我仿佛知道:用心灵而不是梦境触摸敦煌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了。
秋日的敦煌莫高窟在西部微凉的阳光下显得沉静而从容。漫长的时光的流逝仿佛也无法抚慰她备受摧残依旧卓然而立的灵魂。当成百上千的游人鱼一样进入她的腹地,她只用恬静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也宽容着这一切。这是一种经历了惨痛苦难后的微笑,这是一种千帆过尽的宽容。她已经习惯了人们惊奇和赞叹的目光,如同她已经习惯了此前漫长的寂寞和百年来无尽的羞辱。从1900 年王道士发现藏经洞开始,敦煌就目睹了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日本人大谷光瑞、俄国人奥登堡、美国人华尔纳强盗般的劫掠和剥夺。她看着他们几乎不付任何代价地盗走那些价值连城的雕塑,剥走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掠走那些绝世独立的经卷,如同盗走她的骨头,剥走她的肌肉,掠走她的心脏,她高贵的灵魂里会是怎样的一种痛楚和流血!
当我跟在一拨日本人,又一拨美国人身后,走进莫高窟那些被劫掠过的残缺不全的洞窟,看着那些残损的壁画和仅留下基座的雕塑,我在心里对那些老外发出了仇恨和轻蔑的微笑。你可以说我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你也可以说我缺少中国人应有的宽容,但做为一个有热血有良知的人,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对那些强盗的子孙表达我的愤慨和蔑视。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同胞对中国、对敦煌、对莫高窟、对人类文明犯下的种种罪行。当他们知道藏经洞里的数万件珍贵经卷和莫高窟里的近千幅壁画、雕塑被人为地割裂、损坏、甚至身首异处,分藏于英、法、俄、日、美等十多个国家的博物馆,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否会怀着一份忏悔,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走进伤痕累累的莫高窟,夸张而滑稽地表达他们傻子般的惊奇和赞叹。
是的,我就是为了见证一段惨痛的历史才来朝拜你的,敦煌。像所有行迹匆匆的游人一样,我面带微笑,平静地随着导游走进一个个洞窟,凝视、欣赏、若有所思,但谁了解我深藏内心的疼痛和泪水?当那些人人戴一只硕大口罩、惟恐西北的风沙吹疼了他们娇嫩脸蛋的老外和如法炮制的南方人拥挤在16窟里,争着一睹空空如也的藏经洞,如同在一睹一个绝代佳人的惊世美丽时,有多少人在此时真切地想到过敦煌百年来所经受的非人的磨难?
我看见一片废墟和王冠上
独存着文明的歌声
这是最后的水井和盐
这是最后的歌本和一伙羊群
黎明时母亲将朝霞和我
作为头一份祭礼献出……
--叶舟《大敦煌》
也许我们应该记住这些名字:张元济、罗振玉、王国维、张大千、于右任、向达、常书鸿、段文杰……在敦煌一次次被残酷地劫掠后,是他们用一个普通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发现、挽救和保护着敦煌,如同护卫着自己的鲜血、青春和生命。我注意到莫高窟对面的一座纪念馆,完整地记录着藏经洞被发现和被盗掠的经过。当我走进那里试图重温敦煌那段伤心的往事,我悲哀地发现: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马观花地一闪而过。仿佛没有人关心那段惨痛的历史,仿佛那段历史早已被时间雨打风吹去,甚至仿佛敦煌莫高窟千百年来就一直完美而安静地矗立在三危山旁,而没有那些不堪回首的流血与牺牲。
不能不承认,中国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也不能不承认,世界是一个冷酷的世界。人类永远缺乏的是审视、自醒与反思,“好了伤疤忘了痛”永远是对人类最准确最客观的评价。当无以胜数的中外游客涌向敦煌,挤进莫高窟,让他们轻浮混乱功利的目光在美丽无瑕的飞天女神前停留,将他们的惊奇和赞叹连同横飞的唾液、污浊的口气豪不吝惜地抛洒在莫高窟,他们可曾注意到日见憔悴和苍老的敦煌脸上那一道永难抹去的苦涩的泪痕?
我也不可饶恕地隐藏在他们中间,装做一个悲天悯人的诗人。甚至我还不如他们,他们最起码不掩饰自己的健忘与无知。虽然匆匆走过的我渴望做一个敦煌的归人,而不是过客;但对于历经沧桑、受尽磨难的敦煌来说,我永远只能是一个浮躁的过客,而做不了一个风雪中找寻灵魂的归人。
那是九月,是初生的秋天,在风沙涌动的莫高窟,我的泪水无限,疼痛无边,而敦煌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