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呼哧呼哧地跑着。越片北行,天儿越冷。我的脸上已开始起鸡皮疙瘩。这样的天气,除了我这样的傻瓜,谁愿意满世界乱跑?真想哭,可总不能在车厢里众目睽睽之下抹眼泪吧?我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收收思绪开始看。这就是外出的好处,若在家里,怕是早已哭得一踏糊涂了。随手翻到一页,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该死,怎么偏偏就看到这一句。罢罢,书也看不得了。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将上涌的眼泪生生压了回去。
我发觉有人在看我。是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妇,很慈祥的两个。
“出差?”女人问。
“嗯。”尽管临出门时,老爹一再叮嘱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叵测言多必失逢人只讲三分话,可现在我需要有人跟我说话儿,“你们呢?”
“回家,青岛。”
有同路的旅伴,想到一路上可以不再寂寞,我有一点欣喜。
“我也去青岛。”
“你是刚出远门儿吧?看来还没开始想家,我可是想死了。”这最后一句,是冲她丈夫说的。
丈夫温和地笑笑,“你已经说了一万多遍了,你瞧,咱们这不是正在回家的路上吗?吃点儿东西?”
“我一说想家你就叫我吃东西。”女人冲丈夫瞪瞪眼。“我不饿,要吃你自个吃。你不知道,我们离家已整整三个月了。在成都玩了两个多月,本来说好了回家的,他又说没去过西安,想想也还顺路,就到西安兜了一圈,又多耽了几天,弄到现在才回去。他还不耐烦我说想家。”
女人的眼光很灵活地在我和她丈夫之间游动。我在猜测,如果谈话对象陡增十个,她的眼光是否还够用?
“冤枉,天大的冤枉。我哪有不耐烦呀?”丈夫一脸的委屈,“还没出青岛你就嚷嚷着想家,我要真不耐烦还等到现在?”
“想家有什么不好?归宿感强的表现嘛。”女人振振有词。
“想家好!你若真有哪天不想家了,我可就麻烦大了。哈,哈,哈…”
女人一口荼喷出来,“你倒明白了这一点,也算是个大进步。”
笑是能传染的。我心里也笑出了一片阳光。
我想起女人刚才提到成都。“你们是去成都旅游?”
“旅游加探亲。我们的儿子在成都。”
“是吗?我就是成都人。”
女人看起来很激动,“哦,那太巧了!你怎么也乘这趟车?”
“我也是先到的西安。有点公事。”
再一细问,原来我们从成都到西安便在同一列车上,只不过不同车厢,还不相识罢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有缘,真是有缘。”女人挺兴奋,“说不定,你还认识我们的儿子呢。”
翻翻找找半天,掏出一张名片,递与我。
****公司
****部
何镇林
大名鼎鼎的公司,怎会不知?不过人是不认识的。
“那不要紧。以后可以认识嘛。名片你留着,上面有小乖的电话地址,你们好联系。”
出于礼貌,我将名片塞进牛仔裤兜。我并没有社交欲望。
不知天远,现在怎样?
天远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漂亮,聪明,又善良,谁拥有你,是运气。我……无缘,我忘不了她。”
她是什么?她只是个影子,我却总斗不过她。她并不爱天远,遇上了一个富翁,便一脚噔了天远,跟着那家伙跑了。她这样一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嫌贫爱富鼠目寸光恩断义绝毫不留情自我作践自甘堕落庸脂俗粉俗不可耐的女人,天远竟然爱她!
“不行,你已经气糊涂了,你需要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点。”丹玺这样下结论。
正好公司有差事到西安和青岛,这样冷天,谁乐意往北方跑?都在躲,唯有我挺身而出,“经理,我去吧。”感动得全公司的年青人自发集资为我践行,以表彰我顾全大局舍己救人的忘我精神。
轰轰烈烈上了火车,谁知道我的心在流血?
“看来这位小姐有点冷,要不要把窗关上?”
非常纯正悦耳的普通话,将我拉回现实。我抬头,好英俊的面孔!正灿然地冲我笑。我不由得屏息。赶忙转开头,看窗,真的,谁这么该死,将窗打开了?“哦,好的,谢谢。”有一丝感激。
他又开始招呼别人。“人多,难免嗑嗑碰碰,都是出门人,相互包涵包涵,也就过去了。”
走远了,他的声音再传来,我赶忙凝神听。我好喜欢他的声音。
“喝点儿热茶?……不客气。”
“请您挪挪,这边,对。谢谢。”
“……”
车厢里就他最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忍不住低骂“占”,这是成都话,就是“出风头”。占的结果,是大伙儿的交口称赞,“一个好青年!”
总算忙得告一段落,我代他松一口气。他伸伸腰,转身走入乘务室。他是乘务员。
坐了许久,想站一站,又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便不再担心站起来没事做,起身直奔洗手间。回来一瞧,坏了,一位老大娘坐在了我的位子上。我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叫大娘让我。对面那热心的女人欲开口提醒大娘,我摇摇头制止她,迳直走到边儿上靠着。年青人,站站何妨?
实在无聊,我眯上眼睛打盹儿。有拉门的声音,我一个趔趄,一只有力的手托住我。
“怎么回事?”
“要问你呢,小姐。”仍是纯正悦耳的普通话,仍是灿然的笑。
我仔细一瞧,才知靠的是乘务室门。想来好笑,刚才还奇怪呢,那样多人,怎么都不靠这儿。这会儿才骤感自己的愚蠢。我郝然地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站这儿干嘛?”
我冲我的位子抬抬脸。他笑得更灿了,“哟,助人为乐呀?可你自己怎么办呢?就这么站着?路可还长呢。”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答。
他想了想,对我作出个邀请的姿势,“请进吧,好心的小姐。在你的位子归还你之前,你可以坐在这里。”
关上门,小小的空间只有我和他,突然变得好静。我开始局拙不安。我并不是那种一见异性就涨红着脸不知所措的人,跟天远在一起也不。哦,天远。不,我不再想他,决不。
“交换姓名好吗?我叫段雨新,雨后春笋的雨,风格清新的新。”
真罗嗦。不就是下雨的雨,新鲜的新嘛。
“你呢?”
“梧桐。”糟了,又一次没听老爸的话。该编个假名。
“姓吴?”
“不,叶梧桐。”与其让自己编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倒不如干脆坦白点儿。
“梧桐,这名儿真美。像你的人。”
“谢谢。”我已习惯于听类似的话。大多数男士善于这样恭维女士。遇上丑的,他们会称赞你聪明贤慧能干,遇上不丑的,就能把你捧成天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乘务室的门一下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另一个乘务员。
“段雨新,不吃饭,当神仙哪?哟……”他这才注意到我,“怪说不饿呢,有精神粮食。”
“小竹杆儿,别胡说,”段雨新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慌忙止住他,“这位是叶小姐。”又转头冲我笑笑,“他就爱瞎嚷嚷,别理他。你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来。”
临走丢给我一本杂志,“消磨消磨时间。”
门一关,我听到门外小竹杆的声音:“好漂亮,你真能啊。”
我翻着杂志,一个字也看不进。我的头已由迷糊转化为疼痛,心里只觉翻江倒海。刚才还只感觉有点不适,怎么这会儿越来越厉害了?我费力地打开窗,窗外不知名的树疲倦却欲罢不能地向后飞驰,如我。深深吸入新鲜空气,好多了。
“怎么,杂志不如外面好看?”雨新已返回来,手里多着两个饭盒。
“这么快?”
他放下饭盒,随手从门后扯下一张毛巾,递给我,“擦擦脸,开饭了。”
四目相对的一刻,我再次屏息。竟有这样的人,哪怕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随便的话,甚至一缕目光,帅气朝气男人气都那样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流泻出来。而他不过是一个乘务员。
竟有这样的人!
他将饭盒推到我面前,我摇摇头。
“不吃饭,当神仙哪?”他学着小竹杆儿的腔调。
“我不想吃,我吃不下。”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大概有点晕车。但你总得吃上一点儿,这么久了你还没进一点东西呢。”第一次见他说话这么严肃。立刻他又换上一副哄小孩似的笑脸,“瞧,我给你买了好菜呢。”
盛情难却,我勉强塞下几口。他显然不满意我的食量,但见我一脸苦相,便不再多说,接过我吃剩下的盒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见我望着他,他包着满口的饭,吐词不清地说:“奇怪吗?这样好的饭菜,倒了多可惜。”
好真实的人!
我尚来不及表扬他,我的胃里一阵抑制不住地上涌,去洗手间已来不及,我慌忙将头伸出窗外。立时之间,便大吐特吐起来。他可慌了神,又是拍肩,又是打背,又是不住口的懊悔:“都怪我,怪我,我没想到。我不该逼你吃那几口饭。女孩儿本就娇贵些。我该想到……”
我在这里吐得翻江倒海,他却已在积极地开展自我批评了。
最后一口秽水吐出来,再也没有了。我的胃一阵阵抽痛,双腿一软,跌坐在床沿。我可以想象出此刻我的狼狈相:头发被风吹得如鸡窝一般,眼泪鼻涕和着灰尘糊了满脸,嘴角挂着七零八落的胃液,整张脸活像揉皱的面团。
雨新已将一杯温水送至我嘴边,“漱漱口。我再帮你擦擦脸。”
他的声音很温柔,我爱听。可怎么听来竟似有一丝惊慌?
他小心地扶我躺下,“你歇歇,我去找点药。”
不,雨新,别走。陪陪我,陪我说说话,我爱听你的声音。
他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我闭上眼睛养神,等。
但回来的是小竹杆儿。见我望他,小竹杆儿讪讪一笑,“雨新替你找了药,快吃吧。”又说,“雨新说,吃了药,再睡一觉,就会好的。”
雨新呢?
我顺从地吞下药。
“好好休息。有事叫一声,嗯?”小竹杆儿拉开门,准备出去。
“谢谢。”我冲他的背影说。
他忽然站住了,回过身。“雨新他,他还有别的事儿。”
我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的工作。而我是旅客。旅客没有权力因为寂寞而要求乘务员陪她。睡吧,我魇魇地想。
醒来时只见窗外一片漆黑。我开灯看看表,哟,我差不多已躺了一个对时,难怪腰酸酸的呢。我晃晃头,还好,不痛了。异常清醒,我坐起身,随手拣本杂志看。
有人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还在睡吗?”
雨新。我浑身一热。
进来的是小竹杆儿。“雨新就说你怕是醒了,让我来瞧瞧。要喝水吗?肚子饿了吧?”
“不,谢谢。”
雨新,你竟不能抽空来看看我吗?
“叶小姐,”小竹杆儿下大决心似的。“我想,我该跟你说……”
哦?
“雨新他,的确很吸引女孩子……可他,他已经……”
哦。让我来说。
“他已经结了婚,并且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可爱的儿子。你要说的是这个吗?”
“你知道?”
我点点头。
“那我没话说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去。”
“谢谢,真的不要。”
说话时他已将门关上。
再一次有开门的声音。我无奈于小竹杆儿的热情,“都跟你说了,我真的不需要,我什么也不想……”
我的血液的凝固封住了我的嘴。是真的吗?是他吗?
他那样潇潇洒洒地站在我面前,“你跟谁说了?”
雨新。
雨新坐下来,望着我。他的眼光那样深那样柔,所有的话都溶在了眼光中。这如水的眼光胧着我,使我的心有一阵喜悦的疼。
“十二小时零三分。”他说。
什么?
可我已来不及想别的。他的手已揽住我的腰,我忽然害怕看他越来越近的脸,慌忙闭上眼睛。温温的,软软的,是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那一瞬,我仿佛变成了一颗流星,直飞溶入浩瀚夜空,又化作一道轻烟,一道飞灰,轻轻柔柔地飘啊,飘啊,向上升……
这就是吻吗?
列车终于结束了它长远的跋涉,一路喘息着,晃荡着,挨进了终点站。
车厢里,人们都收拾着茶杯、书报、纸牌什么的,准备下车了。我依依地跟何叔和张阿姨--那对热情的中年夫妇道别。遥远的旅途,使我们结下了战斗的友谊。张阿姨显然地流露出她的不舍,“梧桐,记着跟我们联系,可别弄丢了我们的地址,还有小乖的……”
我会的。
何叔的邀请简单而真诚:“梧桐,你任何时候来我们家,我们都欢迎。”
“谢谢。”这可不是礼貌式的语言,我是真的被感动了。
跟张姨她们分手后,我孤独地站在月台上。该去找间旅馆。我告诉自己。回想车上那销魂的吻,我甩甩头,丢开一边吧。没有不散的筵席,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戏弄人生--生复何求?
“在想什么?”刚才一直不见影儿的雨新象突然从地里冒出来,在我身后。
“我在想,到**厂,该怎么走。”我并没有回转身。
“我们这一分开,就再也见不着了,是吗?……梧桐,你真现实,在车上,你孤独寂寞,便拿了我来填补。这会儿,你该去做你的事了,做完事,你便直回成都,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再也不需要我了……”
我已泪如滂沱。
“雨新,雨新!”远远传来小竹杆儿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背后已没有了动静。雨新走了。
雨新。
“嗨。”小小的声音,在背后。
啊,雨新并没有走。我吐一口气。“没听见有人叫你吗?快去吧。我等你。”
雨新的脸由阴暗转为惊奇,再由惊奇化为惊喜,直至开出一朵灿烂的笑,然后,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雨新一路上都在问我:“你真的要去我家吗?你不后悔?你告诉我,只要你有一点点不愿意,你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找间就近的旅馆。我不敢奢求什么,我只求能再见到你。”
“你真的想说服我改变主意?”我停住问他。
“不。”他挣扎。“我不想害了你。”
我是自愿的。
雨新的妻子并不在家。他们已分居很久了。一踏进雨新的家门,便知道这里已很长时间没有女主人了。顶漂亮的一间洋床上胡乱地摊着被子,几本揉皱的书零落地躺在上面;本可以坐六个人的捌角沙发,因为被各式各样的男式衣服裤子以及袜子占领着,恐怕只能勉强塞下一个小孩;大衣柜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袖管;一只皮鞋在床脚探头探脑,另一只在沙发下面袜子缝里遥相呼应;地上写意地点缀着几个纸团。最可怜的要算梳妆台上那一串绢花儿,本应是最漂亮的,如仿被厚重的灰尘压得有气没力,朵朵花儿耷拉着脑袋。
唯有一件东西竟在这间杂货仓库里散发出亮丽的光采。那是一张很大的小儿照片。小家伙正咧着嘴冲你笑,笑得云开日出。
我回头望一眼雨新,奇怪这样一个烂鸡窝里竟飞出了一只干净整齐又漂亮的凤凰来。
雨新忙不迭地走过去,开始收拾,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不用奇怪,真正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这才奇怪。照他的逻辑,懂得收拾的男人都是假男人了。
雨新的所谓收拾,是将沙发上的衣服一古脑儿抱到床上,然后指着沙发对我说,“坐吧。”
我算服了他了。我一边整理着那些“杂货”,一边冲他说:“以前我以为自己很懒,现在才知小巫见大巫。”
“什么意思?”雨新正冲冰箱里左瞧右瞧。
“你太懒。”
“对,对。”他顺口应我,然后直起身来,关上冰箱门,郑重地向我宣布,“我视察了整个厨房以及冰箱,发现我们能吃的只有一个午餐肉罐头,一个凤尾鱼罐头,一个番茄罐头,两只鸡蛋,还有一袋米。”
天,全是罐头?罐头人,罐头梦,我就弄不清拥有几个破罐头怎么能算大富翁。罐头哪里比得上新鲜菜呢?
“将就点吧,小姐。明天上街买好吃的,嗯?”
不过,在我俩的能力合作下,这顿晚餐还不算太难吃:炒了“桂花饭”,用番茄和着午餐肉煮了汤,凤尾鱼的味道也不是太坏。
雨新在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洗碗,我半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很快地,电视模糊起来,洗碗声也模糊了,我太累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美妙的叮咚声,有如仙乐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循着乐声找寻,却怎么也寻不到。明明就在耳边,为什么找不着?我一急,醒了。迷糊中仍似在梦中,仙乐仍在耳边,我放弃了梦中的找寻,努力睁开眼。
雨新正抱着音乐盒蹲在我面前呢。这时冲我一笑,“醒了。”
雨新的脸很模糊。我实在是困,歪过头继续睡。
“不能在这里睡,会着凉的。我抱你到床上去,嗯?”
雨新轻轻托起我,将我送至床上。然后,雨新的柔软的唇缓缓落在我的额上、颊上、唇上,即而流利地滑至耳后、脖颈;雨新的手已悄悄溜进我的衣服,在那里探寻地抚摸,那样温柔的抚摸,带给我一阵阵愉悦的振颤。我的血液如潮般涌动。我的睡意全消。
意料中的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我庸倦地躺在床上。已经九点多了,雨新早已去上班了。我想起我也该去**厂一趟,还有床单,我得洗。原来我的事竟是这样多,我匆忙起身。新伤的下体随着运动有一丝疼痛。我的心更痛。
我决定先洗床单,那上面有我姑娘时期的句号。
水龙头畅快地吐着水。透过清亮的明沪的晃动着的水波,我无限怜惜地看着这摇荡的正在晕开的落红。这斑斑驳驳地落红,不恰似随风飘零的美丽的花瓣?美丽吗?在枝头上娇妍明媚,落下了地,也还有一丝留恋残红的美,再被人踩,踩成泥,还美吗?……也是美,一种壮丽的美,冷冷世间朴朴风尘中求生存的美。这便是妓女了。
“嗨,又在想什么?”雨新猛然在身后叫。
“这么快?就下班了?”我很吃一惊。
“有你在,归心似箭嘛。”他俯身亲我。瞧见水里的床单,他微微一震。“别洗了,我们逛去。你第一次来青岛,可不能老呆在家里。”
“可是,还没洗完呢。”
“别管它。”
他拖着我跑到街上。外面的阳光真好。
去**厂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厂家买了我们的产品,却不大会使用,我去也不过教了两三个小时,便全会了。这样,我至少还有三天能跟雨新在一起。
三天。
雨新带我去看海。工业城市旁边的海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湛蓝,而是暗灰色的。但海确是大。极目远望,朦朦的水气渐渐溶入天际,我不由念出“秋水共长天一色”,惊叹王渤的绝思。这样一个天地,这样一个境界,让你感觉到世上再没有什么容不下的,千般忧愁只化作万种风情,在海面上游弋。
雨新说,“这并不是真正的海。”他指着“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地方,“往深处走,你会看见真正的海是碧蓝的。”
往深处走,你会看见真正的海是碧蓝的。怎么竟如谒语一般?
时间过得真快。我该走了。明天。
雨新紧紧地拥住我。紧紧地,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喜欢。我喜欢这样紧紧地拥在一起,像要溶为一体,再也不分开。不分开?别傻了,明天就要走了。他的妻子终会带着他们的儿子回到他身边。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才不会分开。
“以后,还来吗?”
千里万里路,能常串门吗?
“我会来成都找你。相信我。”
等我老了的时候吗?
“听听歌吧。”我说。
雨新点点头。他知道我要听什么。很快,陈百强的歌声在屋里荡様开来。
“你真漂亮。”这是雨新第一次赞我。“见你第一眼,便被你镇住了。”
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见你第一眼,也被你镇住了。”
“好俊的男孩?”
“好占的男孩。”
“占?我不那样占,你能注意到我吗?”
原来早没安好心。
“我很矛盾。我拼命管住自己不再接近你。可是,我只管住自己十二小时零三分。”
我泪如雨下。还提这些做什么呢?雨新。白白地叫人伤心。
陈百强唱:“过去如此,永远如此,对你。”
谁会永远如此对我? 我孤单单来,自然孤单单去。雨新并不属于我,他应属于他的妻。
陈百强仍在唱:“时日如飞,今天在我心里,是充满不褪的记忆。”
是的,以后只有记忆。
日子长了,记忆也会褪的。
我做出一张笑脸。“以后有机会到成都,别忘了来找我。我说过的,我会带你去清吧。”
“一个很安祥的地方,淡淡的音乐,淡淡的灯光,淡淡的……回忆。我真想去,和你。”
雨新的眼里有两点盈盈的光。
雨新,别为我流泪。
我将头埋在雨新的肩上,抱住他,紧紧地。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夜。
刚踏进家门,瞅见桌上躺着一封信,是雨新寄的,加急。
出了什么事?拆开一看,只有两个字:想你。我的心酸酸的。
丹玺说,“他是跟你逢场作戏。别想着他了。”
“他不是骗我的。”
“不是骗你?那他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娶你?”
丹玺有她的逻辑。也许,她是对的。
三天两头收到雨新的信。
“听说你在这刻想我,听说你在忆起我,我也记着每刻往事,也记挂你在哪儿。新。”
“时日如飞,今天在我心里,是充满不褪的记忆。新”
“心中想你,如今想你,怀念昨天的你。新”
天,全是陈百强的《深爱着你》。雨新,雨新,你真的,真的爱我吗?可你只说这些有什么用,象支票,我需要的是现钞。
张姨也来信,一个劲儿地抱怨我怎么不去她家玩儿,又叮嘱着我跟小乖联络,说他一个男孩儿家,远离了父母,一定不知道心疼自己,让我有空照顾照顾他。
小乖,小乖的电话地址?小乖叫什么名儿?小乖在哪间公司?
“你?照顾人?”妈妈直摇头。
我没空跟她靡菇,我四下里翻找着,冥思苦想。
名片。应该是有一张名片的,在哪里?
牛仔裤。那条牛仔裤。
“妈,我那条牛仔裤呢?”
“你说哪条?”
“我穿到青岛去的那条。”
“我洗了,晾着呢,还没收。”
我飞奔过去。牛仔裤袋里哪里还有什么名片,只剩下一团可怜巴巴的硬纸团。妈妈,亲爱的妈妈,勤劳的妈妈,你毁了女儿的信誉。我答应了张姨的呀!
这可怎么办?总不好意思写信问张姨吧。
有人敲门,是牌友来约妈妈。妈妈竟表现出少有拒绝,“不行哟,我要看电视。那部连续剧我一集没拉下。对不起啊。”
爸爸很不以为然。“那些台湾言情片,不晓得有啥看头,还要插那么多的广告……”
广告。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晚上,我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轮流着看每个台的广告,并且争分夺秒,争取不漏过一个。
爸爸乐呵呵地:“桐儿准备研究广告了。”
正当我垂头丧气地换了一个台时,我猛地看到,**公司,是了,就是它。快记电话。
瞧,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过还不知是否奏效。
我拔通了电话。这倒不费事。
“我找何先生。”
“哪位何先生?”
“……有几位何先生?”
“两位。”
那就好。别钻出七八位来。
“我找青岛来的那位。”
“您稍等。”
有门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厚实的声音,“你好。何镇林。请问哪位?”
“嗯……”不知他是否知我,“我是叶梧桐。是……”
“哦,是叶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电话。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我?”
“我妈的信比你先到。信中有一半都在谈你,她很喜欢你。”
“是,我们很投缘。”
“她夸你夸得厉害。我都几乎吃醋了。除了我以外,很少有年青人让我妈这样喜欢。”
“过奖了。”女人说话总是容易过火。
“对了,梧桐,我们是不是该见见面儿,认识认识?呆会儿有空吗?我们一块吃晚饭,如何?”
随意的无法拒绝的邀请。
一定是他了。随随便便的一件茄克,仔裤,旅游鞋,留着小平头,配上他那挺拔的个子。好个朝气的青年。我顿觉眼前一爽,心情好了许多。我最怕那种一听说要跟陌生姑娘见面便赶紧套上西装打上领带的小伙子,像要赴要宴。
“嗨!”他冲我招手。
就是他了。何,何什么?电话里没听清。
“何镇林。镇静的镇,森林的林。”
何镇林?这名儿不好。我叫梧桐,有两个“木”,就是“林”了,他镇东镇南镇西镇北镇山镇海镇什么不好,偏要镇林。哼!
“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叶梧桐,一见面就冲我招呼?”
“感觉。你呢?”
“我也是。”
“那我们是有缘了。”
他笑得很诚实。我喜欢,像他妈妈。
一路打着呵欠走进公司。昨晚跟镇林在通宵的士高疯到半夜。多久没样疯过?不记得了,只觉得久违了那摇晃的灯光,幢幢的人影,那一个迷糊的世界。我本以为我已格格不入于这样灯红酒绿的气氛,我更没想到我会这样快便接受了一个陌生男孩,开开心地同他呆到深夜。但当我一踏进的士高,便立刻被那如急雨般的鼓点的强大震捍力折服了,这样的生活原本属于我!我尽情地跳,尽情地笑……
尽情的后果是今晨好不容易才挣扎起床,眼圈黑黑的,骨头酸酸的,浑身像散了架。
不知镇林是否感觉到精力透支?
我坐在计算机前,摊开文件,得把这些文件打出来,我提醒自己。可我怎么老迷糊?听说快睡着还没睡着那会儿叫什么“西脱状态”,我现在大概离西脱也不远了。
雨新走过来。还是那一脸阳光般的笑,唤我:“梧叶儿,梧叶儿。”
我看着雨新。忽然想到昨夜的士高的疯狂,心里竟有十分的愧疚。
我问:“何时来的?”
雨新并不答话。
我一急,头重重一栽,顿时吓醒过来。也好,清醒了许多。
我忍不住骂自己蠢。叶梧桐,叶梧桐,你有什么好愧疚的?你难道还想为他守身如玉?
“梧桐。”是丹玺。这家伙,又迟到。不过,谁管她呢?经理是他舅舅。
“梧桐,”丹玺神神秘秘地望望左右,“这儿人多,你跟我出来。”
将我拖至楼梯口,“老实交待,昨儿那个是谁?”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
“哪个?”我装糊涂。
“别装傻,就是穿得挺高档的那个。”
“高档?”我是真糊涂了,“昨儿见的穿得最高档的就是经理呀,你不认识?”
“别跟我绕了,我舅舅怎么跟他比,就那件茄克,少说也得一千多块。哎,快说他是谁,怎么认识的?”
就那随随便便的一件茄克,一千多?
“随随便便?”丹玺一脸“朽木不可雕”之状,“梧桐,你太不入流了。”
是的,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不过,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丹玺泡靡菇,我竹筒倒豆似的坦白交待,“他姓何,是我一个新朋友的儿子,我也是昨天才认识他的。找个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行了吧?”
丹玺等的就是我这句话,一听便喜上眉梢。“要快点进行哦。”
我顺利地转回计算机前。多年的知交了,如果连她小姐这点心思都瞧不破,我算白活了。
镇林再约我时,我带上了丹玺。
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镇林,我决定不叫你镇林了,我不喜欢这名儿。我跟你妈妈叫你小乖,你不反对吧?”
“我知道,因为你叫梧桐。”镇林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我吃惊地望着他。这家伙,竟然看穿了我的心思。
镇林并不理会我的惊奇,转过话头接着说:“不过,我反对你叫我小乖。在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没有人知道我这名儿呢。你随便想个什么叫法儿都行,就你一个人叫。别人都叫我镇林的。”
就你一个人叫。我忽然想到雨新。
雨新在我耳边悄悄地问:“别人是怎么叫你的?”
我老老实实答:“妈叫我小桐,爸叫我桐儿,朋友们叫我梧桐。你问这干嘛?”
雨新很开心的样子。“我要叫你梧叶儿,就我一个人叫。”
梧叶儿?怎么会想到梧叶?
“一声梧叶一声秋……”
“秋?不好。秋是萧瑟,是凄凉啊。”我皱眉。
“不对。秋是收获,是果实。”
“梧桐,想好了怎么叫我吗?”
镇林这一问,将我的思绪拉将回来。“啊,我就叫你小木吧。”我急中生智。
“你们在说什么呀?镇林这名儿有什么不好,干嘛非得起别的名儿?”丹玺终于搭上了话。
“好是好,就是犯了梧桐小姐的讳了。”
“讳?不会吧。梧桐,你有什么讳?我怎么不知道?”
快快了解白马王子吧。了解我作什么?
我十分满意我牵的这根红线。丹玺的高兴劲儿自不必说,瞧瞧镇林,不,小木,也是很投缘的样子,直夸丹玺名字美,人也美,又夸丹玺活泼开朗又聪明。我的天,他们快成“一见钟情”了。
我与雨新,算不算“一见钟情”?
不管怎样,我的红娘感谢餐算是稳了。下一步定敲不饶。
可是,丹玺这家伙也太不够朋友。这么多天了,只见她忙忙碌碌,还未下班人已不见影了,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天天约会?
我耸耸肩,重色轻友。
小木也一直没来过电话。看样子,这一对是打定了主意瞒天过媒了。
临到下班时间,公司里一帮年青人邀约着同去喝茶。有人唤我,“梧桐,走啦。”
“等等我。”我慌忙收拾,挎了包赶上大部队。
都问我:“怎么没见丹玺?”“丹玺在忙什么?”“该不是忙着耍朋友吧?”
“我和你们一样一路迷糊。我也盼着水落石出呢。”既然丹玺不愿透露,我何必当小嗽叭?
“丹玺竟然对我们这样不诚恳。得找个机会逮住审审她。”
一群人就这么咋咋呼呼上了大街,几乎造成交通阻塞。
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叫:“梧桐。”
我回头,竟是天远。我吃一惊。
天远,在我记忆里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了。
我让自己笑一笑,“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
“我专门来找你。我有话跟你说。”天远望望我的朋友们。
朋友们心知肚明地跟我道别。临行前的挤眉弄眼,我知道这是敲竹杠的前兆。我认霉吧。
我问天远:“什么事?”
“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天远的声音很忧郁。
我突然觉得很窘,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点。“哦,是的,我出了趟差。回来又很忙……”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别跟我提以前。我真想冲天远大吼。如果现在永远跟以前一个样,就不会有“时过境迁”这个词了。
“梧桐,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谁有时间生你的气?
“梧桐,我想明白了……我一直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直到你不再来找我,我才开始想你,很想你。我才知道,我是……爱你的。”
你是否清醒?
“我很清醒。我是真心的。梧桐,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当然不好。你不能幻想着我总在老地方等你。
天远一把拉住我。“梧桐,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望着天远。忽然觉得他好可怜。本是他的,他偏不要;及至飞了,他又想求回来。他总在求不属于他的东西。何苦来?总跟命运作对。
我冲天远摇摇头,坚定地。
跟天远分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想回家,情愿一个人这样枯燥地走。心里很闷,很慌,是因为天远?不会。天远早已如上一世的小溪,再不能掀起大波。那么,为什么?
在我心最深处竟隐隐泛起一种企望。企望什么?我苦苦地追寻着这企望的源头。
今天几号?
今天几号?
我必须知道。我匆匆买了张今天的报纸。八号。今天是八号。
我明白了。
这样快,一个月便过去了。不知雨新怎样?
雨新倒是常来信,我却一封未回。何苦来?明知无望,还饮鸩止渴么?
但我怎能忘记,我和雨新,相识一月了。
街灯陆续亮了。各式各样的霓虹灯争先恐后地放出光采,在蓝黑的夜色里喧闹着拥挤着推攘着,让人强烈地感到都市之气。我喜欢这气息,这气息容易让人迷糊,忘记自我。
我确已迷糊。我竟走入清吧。
我要了两杯柠檬茶。一杯是我的,一杯是雨新的。
我正在计算机前忙得天昏地暗,有人叫:“梧桐,电话。”
我跑过去抓起听筒:“你好。叶梧桐。”
“梧桐,我是小木。”你不说我也能听出来。
“你总算还记得我这个大媒……呃,媒……煤球。”我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得太露骨,免得他脸上挂不住。谨防来个恼羞成怒,我的谢媒餐就“大江东去”也。
“什么?大煤球?”
“啊,没什么。我先问你,这几天过得可开心?”
“开什么心。出了趟苦差。”
“出差?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记得我们三人一起玩儿的那个晚上吧?第二天,我就走了。临时决定,走得很急,就没能通知你。”
水开始落,我感到形势不妙。
“那丹玺可知道?”
“单什么?”
你表扬过人家名字美,你给忘了?
“哦,你是说你那位朋友吧?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丹玺当然不知道。
石头已出现。我彻头彻尾错怪丹玺和小木了。
那丹玺又在搞什么鬼?
“喂,喂,怎么没声了?”小木在那头喊。
“嗨。”我应。
小木松口气。“我以为电话出了毛病。梧桐,你说说该怎么庆祝我胜利归来?要不要为我接风?”
我撞到什么鬼了?碰上你们这一群无赖。昨天公司里这一帮人还算计着要敲我竹杠呢,今天轮到你。
“哈,哈,哈!看来你真是个大煤球。我很同情你。这样吧,我放你一马,我请吃饭,你请电影。行了吧?”
倒不是为请客,我本不愿三天两头出门交际。
我琢磨着引进丹玺。
“今天我老爹生日,我答应了早点回家。不如这样,丹玺替我为你接风,可好?”
“你没有空,改天好了。哪有替人接风的?”
“哪有改天接风的?你领情吧。”
“好吧。但不知那位小姐可有空?”
“这你不用费心。我替她约了。”
“那……你告诉她。下了班我来接她。”
放下电话,我径直去找丹玺。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鬼影子都没有。”
“我正要跟你说呢。小为跟人打架,他也真不济,没打着别人,反被别人给捅了两刀。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我也忙里忙外跑了好几天,差点儿没把我累死。”
不为是丹玺的表弟,也就是经理的儿子。平日里常在一块玩儿,彼此很熟的。
我怨丹玺:“怎么不早告诉我?现在小为怎么样?”
“出院了。医生说,没事儿,休息几天就行了。”
“改天我瞧瞧他去。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帮你约了小木,今晚。”
“真的?”
“下了班他来接你。信不信由你。”
“好梧桐,好梧桐,你怎么约的?你去不去?你真有办法。知我者,梧桐也……啊呀,不好!”
怎么了?我吓一大跳。
“我这几天累得一踏糊涂,也没心思打扮。你瞧瞧我这样子,多丑,怎么见人哪?”
原来为这。我左瞧右瞧,怎么也瞧不出丑的痕迹来。我照实说:“你这样很好看,自然就是美。”
丹玺立刻高兴了,兴奋之余,冲口而出:“好梧桐,改天我请你吃西餐。”
“哦?”
“呃……不过,西餐不大好消化,你说呢?梧桐。不如吃小火锅儿。”
得,降了一大档。
“呃……小火锅儿也不好,容易上火。干脆……”
“干脆改成番茄面,易消化又压火。”还是我说吧。
“知我者,梧桐也。”丹玺很感激的样子,“梧桐,你可别介意,这几天,我手头紧。”
这位小姐,除了发工资那天,什么时候手头宽过?
一早跨进公司,就听见电话铃猛响。神经,谁这么早打电话来?
我懒懒地走过去。“你好!”
“我找叶梧桐小姐,谢谢。”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是长途。”
一切都静止了。呼吸和心跳停止下来,空气和血液不再流动。这声音太熟悉,太熟悉。不,这不可能。
我定一定,吸口气。“我就是。”
“……”
“……”
“梧叶儿。”
我心有千言万语,此时竟无语凝噎。
“梧叶儿,你过得好吗?”
好。你呢?
“梧叶儿,我很想你。”
我潸然泪下。
“梧叶儿,收到信了吗?怎么不回信?”
回信?饮鸩止渴吗?
“我真想见你。我很想你。”
想有什么用?想了一个多月,你依然在青岛,我依然在成都,各自沿着不同的生活轨道静静地运行。想有什么用?
整个上午,我非常地沮丧。
却料不到,丹玺比我更沮丧。
我放下心事,先去关心她。
“你就别瞎操心了。我们两个都是傻瓜。他的心思根本在你,我们竟都不知。”
“他说了什么?”
“昨晚他什么都不谈,只谈你。”
我不以为然。“也许他想你们共同认识的人只有我,不谈我谈谁?多接触几次,就有话题了。”
“你别哄我。我心里明白的。”
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快点帮助丹玺和小木。
我第一次踏进小木的家。陈设极简单,但整洁。
照雨新的逻辑,小木该算假男人。我暗笑。
小木说:“我选的这地方不错吧,绝对保险,没有第三个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于是,两杯清荼,我们对坐。我艰难地开始叙述。
我谈天远,谈那时我的可笑的单恋;我更多地谈雨新,我们的昙花般的罗曼史,我们的一见钟情,我们的两情相悦,我们的十二小时零三分,还有那个美妙的音乐盒,还有……
小木一直很平静地听着,及至听到最后,他的手才微微一震,脸色不再平静。
我就知道,男人的所谓“爱”,不过是中意了外部条件,若提到实质问题,就还需抽两支烟,考虑考虑,权衡权衡,然后得出答案,该爱就爱,不该爱拉倒。现代人似乎没有纯粹的爱情,现代人的爱情是在一大堆条件中问“该爱?还是不该爱?”
小木燃起一支烟。
我想我该走了。我并不需要他对我说什么话。我亦不需要有人爱我。我有回忆,还有……一粒米的希翼。
我站起身。
小木却开口了。“认识你以后,我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喜欢你。”
值得吗?我脸红。
“所以,无论你做过什么事,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一个好女孩。”
我感动。
“我知道你爱雨新,但远水不解近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不会放弃。”
我讶异。
“梧桐,我很佩服你。为了撮合我和丹玺,竟不惜出卖你自己。但我,绝不会为了你的过去而出卖我的将来。”
丹玺倒是力劝我跟小木好。她的理论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小木这样好条件的男孩,不赶紧抓住就会流失了。”
是的,小木是个很好的男孩,我已习惯于和他相处。
跟小木在一起可以很随便,很自在。小木似乎并不急于要求什么,从不给我压力。
跟小木在一起永远没有被施与的感觉。他总是有理由让我出一小部分钱,比如两杯咖啡,一场电影什么的。
小木心细。我有头痛的毛病,小木打听得一位老中医,硬将我拖了去。买药,熬药,还自任药监,日日勤监不缀。
小木心善。秋日,天气薄凉,我们闲坐公园聊天。我的长统丝袜美丽但不防蚊。小木悄悄将裤管袖管卷老高。
“你还热吗?”我吃惊。
“我想让蚊子多一个选择,它们也许更喜欢我。”
小木心平。他永远留着小平头,穿着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衣服,茄克、运动装或者是套头毛衣。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从不穿西服?”
“难得穿。怎么,穿得随便点不好吗?”
“一千多块的茄克,随便吗?”
“你知道?”他很惊讶的样子,“我以为你从不关心这些。”
我是不关心,丹玺告诉我的。
“相比之下,茄克到底要便宜得多。你知道一套好点的西服,配上合适的衬衣、珍珠扣、领呔和领呔夹,是什么价?”
我吓了一跳。“你还是穿茄克吧。你若穿了西装,我不成了难民营里爬出来的人了?”
跟小木在一起能感到一种淡淡的有如兰花香般的馨息。这馨息自然地,温柔地,团团地拥住我,浸润我。我几乎溶化了。
然而我仍保持着每月八号去清吧独坐的习惯。两杯柠檬荼,一杯我的,一杯雨新的。
时光在平淡中流逝。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又是十一月,又是八号。不知此刻的雨新怎样?他是否记着我们的周年?是否记着我们的八号?已经很久没有雨新的消息了。有半年了吧?这半年,雨新在做什么?
雨新说。“我一定会去找你。”
但男人枕边的话,怎么当得真?
一阵僝弱,倏地穿透我全身。我该怎么办?我该决定了。
忽然忆起和雨新去看海。雨新说,“往深处走,你会看见真正的海是蓝色的。”
我似一个贪心的顽童,因了一只美丽的贝壳而停住脚步,一停一年。
蓝色的海在前面,我却望不见。
小木说:“我不会因为你的过去而出卖我的将来。”
原来蓝色的海早已镌在我心。
我静静地陪着雨新啜完了柠檬荼。户外开始淅淅沥沥下雨,我却不打算展开雨衣,难得一淋,何必拒绝?
回到家中,已是很晚了。我却了无睡意,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广告。
门铃在响。这么晚了,会是谁?
雨新斜靠在门外。
“我发誓今天赶到。我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