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时候,我还是个叛逆得不得了的女孩。穿最肥的裤子,跳最炫的舞,成日里游荡。翘课,晚上溜出去蹦迪,然后半夜三更翻墙回校,叫醒看寝的老大爷,在他的记录本上胡乱写个名字过关。如今这本子若还在的话,倒真想看看,就我写的名字已足够出一本《姓名大全》了。
就是在我任性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们认识的场合与方式都算不上很正经。
那时我和平日里一样,穿着古怪的衣服在的士高旱冰场里跩得不知天高地厚。突然身边冒出一个高高的男孩,戴着墨镜,酷酷的。他看着我说:“一起滑吧。”当作和以前任何一次结识一样,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可以啊!”却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男孩于我的生命不仅仅是个过客。
他留下了他的电话,而我后来打给他纯是为了找个人出来陪我玩,因为他在我所有结识的男孩中是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两个人都喜欢玩,所以我们在一起多数世间都在蹦迪啦,滑冰啦,要不就四处闲逛。反正和他在一起我特别轻松,特别开心。我们之间的默契仿佛是天生的,比方说在我贪婪地望着蓝天白云的时候,他便会替我发点儿感叹:“哇!好大的棉花糖啊!”我从来不解释我们之间无可替代的灵犀,只固执地认为我只是害怕寂寞,我需要一个玩伴,而他是最佳人选。所以当他郑重地要我作他女朋友时,我没同意。我只是叛逆而并不随便。
我们渐渐地熟悉了,象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有一次,当他支支吾吾地拜托我在他哥们儿面前假装他一天的女朋友时,我笑着同意了。我没想到,这么个大酷哥也会脸红。
于是那天他很自然地牵住我的手到每一个哥们儿面前介绍,我却有些心慌,那牵手的感觉和以前似乎有些异样。听他神采飞扬地对每个人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时,我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演戏的感觉,我开始不安起来。
那晚的重头戏是一支慢舞,所有的情侣们都在舞池里温柔地拥抱着。他也牵着我进了舞池。面对面站着,我手足无措。他也很紧张,有些胆怯地扶住我的腰。这是我们第一次跳慢舞。当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环住我的腰时,我竟有触电一般的感觉。灯光渐渐地暗淡下来,终于一片黑暗。就在我故作镇定的时候,他把头俯下来,吻住了我。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是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在演戏。
那天的一切都很成功,他的哥们儿一直喋喋不休地夸他哪里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他只是含笑望着我,那眼睛里有深情,有期盼,我不敢看下去。
我们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在他面前,我开始不自然,在和女友谈到他的时候,我开始有所隐瞒。我这才明白,和他之间,早就不只是玩伴了。
可是我是南方人,在北方这座城市读书,毕业之后是铁定要回南方的。选择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我不敢。所以在他后来再次表白的时候,我仍然拒绝了。
但他一如既往地对我,我们的关系也绝不是好朋友那么简单。
我开始脱去牛仔裤穿上长长的裙子,我扎了以前从来不敢扎的耳洞只为他戴漂亮的耳环,我每天把手保护得白白嫩嫩的只为他爱用大大的手牵着我,我开始每天乖乖地呆在学校里只有他约我才出去玩,我开始在课堂上发呆在夜里失眠只为了一个人。可我们一直都的确只是朋友。
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说:“就是在那次你怕羞不肯换泳衣的时候,我觉得你特纯洁,特可爱。”我不甘心,又问:“那你第一次看到我时是什么感觉?”他坏坏地笑了:“十足一个小太妹!当时我想,这小女孩怎么这样,我非得镇住她!”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很认真地望着我:“你呢?喜欢我吗?”我开始恍惚起来,好半天,终于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是和他跳舞滑冰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时候?是他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为我挡阳光的时候?是他脱下外衣披在我肩上的时候?是他挺身而出赶走骚扰我的坏男生的时候?是他给我讲一个又一个笑话直到我开心的时候?是他一步步走近我为我系上项链的时候?是他饿极了一口一口啃着生白菜心的时候?是他专制地强令我不准穿吊带衣服的时候?是他握住我冰冷的小手为我焐手的时候?是吵架后他装做要撞死又跑回来大叫“好大的毛毛虫啊”的时候?是他孩子气地摊开双手朝我奔来说“来,抱一个”的时候?是他跟着念《喜剧之王》里的台词对我说“我养你”的时候?是许久没联络之后打电话给他听到他幽幽地说“我想你了”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有颗易感的心,可当身边这个男孩为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总是认为理所当然。
每年的寒暑假回南方,在居住了十几年的故乡却始终惦记着北方那座有他的城市。我知道他每天会抱着毛茸茸的大乌龟睡个懒觉然后晚上会去跳舞,我知道他会斜靠在贴满了H.O.T和陈小春照片的墙角发呆,我知道会有好些女孩给他打电话他可以躺在床上煲电话粥,我知道他饿了的时候会打电话叫送盒饭的人送份鲜蘑肉片,我知道在街上他遇到漂亮女孩时眨眼睛的坏样子,我知道他的房间里永远弥漫着清新的柠檬香味……可我不敢给他打电话。思念让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感觉,可越临近毕业,我越胆怯。
我开始冷淡他,疏远他,而他总是无辜地看着我,满脸的乞求。后来我狠下心不给他打电话了,因为我们寝室没有电话,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断了联系。
而有一天,当他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呆了。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可他这一趟来回要花四五个小时!何况我对他那么坏,何况我又不是他女朋友,何况他身边多的是女孩,他干嘛要对我那么好?心好痛,已经在淌泪了,可脸上无动于衷,冒出一句:“你来干嘛,我还上课呢。”他盯住我,一动也不动。我怕被他看穿心事,立刻躲开了他的眼神。他叹了口气,又是幽幽的一句:“没什么,只是想你了。不要不给我打电话。”我差点就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终于忍住了。他又一路风尘地走了。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络了。
在学校里,我貌似平静地过着每一天,烦了,就拉女友去旱冰场。只是因为我们在那里相识,虽怕见他,却又想见他,但很多次了,一无所获。后来,有相识的朋友告诉我,他去大连学模特儿,去了很久了。
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完了。
最后那个学期寝室安上了电话,我拼命地交网友,煲电话粥。街上不想去了,因为到处都是有他的回忆。好友骂我:“你这是何苦?两个人都不好受。明明喜欢人家,愣是口是心非的!”我知道,可是我怕越陷越深将来分手受的打击更大啊,还不如作普通朋友平淡些。
五月里的一天晚上,在我照例把电话放到枕边等网友电话时,电话铃响,一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出现了。顿时一切都静止了,泪水开始涌落。我终于掂出了他对于我的份量。他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半天没作声。那个在心里在日记里念了无数次的名字哽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看来你是把我忘了啊……”泪光闪烁中,我鼓起勇气喊出了他的名字,电话那端的声音立即兴奋起来,调皮的他又回来了:“他是谁啊?谁是他啊?”我感染到了久违的亲切,终于笑着说:“他就是你!”
原来他才回来,听说我的电话立即就打来了。这其间,已整整有半年。他更成熟了,绝口不提以前不开心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玩的事儿给我听。他说他想来看我,可是因为腿受了伤,只好在家休养着。他叫我去他家,我推说要毕业了很忙,他也不再问了。
八人住的寝室,电话可是热线。而且学校为了不影响学生休息,控制了晚上9点半之后锁机。于是,只要电话空闲着,9点半之前他准会打来,然后我就蜷在被窝里和他聊天,一聊就到十一二点。
有的时候,他会整晚整晚地给我讲笑话,可怕打扰室友休息,我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捂在被子里大口大口喘气。有的时候,他会接连给我讲鬼故事,吓得我只好告饶求他免开尊口。更多的时候,他会放音乐给我听,把电话放在音响旁,他就守在一边,放完一首再换一首,由我点。兴致来了,他会拿起电话报节目:“下一首,《都是依然惹的祸》!”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他已在那头深情款款地唱起来了。他爱唱歌,而且不是一般的棒,我常常点歌叫他唱给我听。记得一次我想点动力火车的《除了爱你还能爱谁》,可这歌名到了嘴边我也不敢说,只是将调子哼给他听。他说没听出来,叫我加上词儿,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唱了一句。他邪邪地笑了,说:“是啊!除了爱我你还能爱谁啊?!”我只气得咬牙切齿,却满眼笑意。
还记得那个晚上,他不停地给我放了好久好久的歌,累到后来趴在电话旁边睡着了。我双手握着话筒,拥着被,听着一首首伤心的情歌伴着他浅浅的鼻息声,回忆着往昔的种种。内心涌动着一种无限温柔的情感,其实我知道,那早就是爱了。
很多时候,聊着聊着他会突然冒出一句:“要是一开始你就作我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啊。”接下来两个人都是沉默。半晌,他又会说:“算啦,你都要走了。走之前我的腿可能好不了,来我家好吗?我想看看你。”我忍着泪,拼命点头。
一次在街上遇到他的一个朋友,聊起了他。听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我而且一聊就是两三个钟头,那朋友不可思议地告诉我,象他这种人,混得不错,条件又好,从来都是女孩子打电话给他,他从不主动打给谁,除非最爱的那一个。我着着实实被撼动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层层包围了我。
临走的前一天,我特意穿上一件很淑女的长裙去看他,想让他记住最美丽,最温柔的我。因为我知道,他没法去送我,那么这一次见面,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次。
在那间有着熟悉的柠檬香味的小屋,我看着他跛来跛去地为我忙碌着,有很多话欲言又止。他又是一阵叹气,之后说;“我真想把你锁住,真想把你留在这里。”我望着他:“好啊,你就拿链子把我锁住啊!”他当真找来一条铁链圈在我手腕上,钳紧了,倒像一条颇有个性的手链。随即他给自己也弄上一条。链子很粗,不用钳子是没法摘下来的。他说:“不让你摘了。这是情人链,摘不下来了。”我晃荡着手链,内心一阵酸楚。
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我们站在他家门口道别。他狠命地望着我,像要把我望进永恒。我等他开口说点“一路顺风”之类的话,他却摊开两手:“都要走了,再抱一下吧。”我扑进他怀里,泪如泉涌。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匆匆说了声“拜拜”,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他还是打电话来,还是东聊西聊,还是放音乐给我听,可这个晚上,即便是听笑话,我也在落泪。他在电话那头晃动着手链给我听,我也冲他晃晃,告诉他我不打算摘了。那一晚,我们谁都不愿挂断电话,因为属于我们的,就这一晚了。
第二天学校派车送我们去火车站,送行的人很多,可我很失落。人群中,我绝望地四处张望,期待会有奇迹出现。当视线落在进站口一张灿烂的笑脸上时,定格了。周围的一切我都看不见了,只傻傻地朝他奔过去。他冲我晃晃手链:“我想我还是来替你摘掉吧,回去妈妈会骂的。”我说不管不管我不摘了,他笑了:“好吧。今后一切小心点儿,小马虎。还有别那么爱哭,也别再像个小太妹似的了,像我这样的坏人可不少哦。还有,要给我打电话,你点歌,我还唱给你听。还有……”我没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他送我上了火车,然后就在站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身旁的同学都哭成一片了,我瞪大眼睛,拼命不让自己流下泪来,拼命向他挤出微笑。可车窗外,却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在闪烁。就这样,我们对望着,一句话都不说,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向他挥挥手,同时看见一滴泪从他眼里滚落出来。
我靠着窗,望着有他的方向,呆了。我知道,我已永远地离开了他。
我不会再给他打电话了,而我留给他的号码,因为搬家早改了。
他有他的前途,不能因为一个几千里之外的女孩和一份不可能的感情耽误了。
离开他已经快一年了,我依然一个人生活着。失去了想找个人陪的心情,也许只是因为上天安排和他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今生仅有的一次。其实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将来。可那条粗糙的手链,永远地锁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