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是那英唱得凄凉,而是我听着凄凉。因为我心里充满了凄惨和悲凉,不喜欢这首歌,然而不得不听下去。仿佛听到的是二十年前她的声音和对我的指责,见到二十年前放荡不羁的自己。还有留下来的无边的伤害。
北方的秋天,每下一场雨,就离寒冷又近了一步。
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梦中冻醒了。屋里光线黯淡窗帘外像是天刚蒙蒙亮。我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竟然已经九点!肯定又在下雨,我心想。
又使劲儿往被窝里钻了钻,蜷缩着希望能再睡一会儿。翻了几次身之后,我确定自己是没法儿再睡了。脑子晨反复地过着镜头,把我愿意经历的和不愿意承担的一幕幕翻来覆去。烦躁地咒骂着揭开被子找衣服。顺手撩起一角窗帘,看到外面满地是水,雨似乎还在下。一股冷气侵袭,我打了个寒颤,穿上裤子。最近非常怕冷,大约缘于孤独。
裹着被子重新坐回床上,昨晚的残酒还搁在床头柜上,抓过来喝了。这凉冰冰的东西灌下肚以后,很快就产生了热效应。我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还想喝一点,却懒得起身,离开被子我就单薄得像一页白纸。
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刚要站起来,门轻轻地合上了。
我猜到是谁,便迅速地合衣躺下并摆好睡姿。希望她能够温柔地坐到我旁边,甚至以为我在熟睡,或者以亲我一下。
等了很久很久却没有人进来,外面也没动静。怎么回事,会有小偷?他妈的。我一边系衬衣的纽扣一边轻声往外走。
是她的弟弟,坐在门口。见到我出来,马上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说:“我姐姐叫我来拿她的东西。她不让我吵醒你,所以我坐在这儿等。”
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所有和事情在这几天都出乎我的预料,不是撞了霉运就是衰神附身。
“她现在在哪儿?怎么不自己来拿?”我衰弱地倒在沙发上问,顺手扯过一条单子蒙在身上。
他把手里攥着的钥匙递给我说:“她叫我还给你。”
我冷笑,接过来扔在窗台上,含糊地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进去换好衣服。虽然在家冷得我随时要裹东西,但出门前依然没有加衣服。我是个有企图的人。如果她扑到我的怀里,那么只隔着一层衣服,我很快就会解冻,温暖起来。
“走吧。”我对着镜子捋了捋又短又硬的头发对她弟弟说。
“我姐的东西呢?”
那个傻小子倒是忠于职守时刻不忘自己的使命。看到他我就莫名其妙地想笑,这一点儿也不适合我悲凉的心境。
我当时应该没有逼迫他,只是请求他带我去见她。我是个大人了嘛,不必要时是不会为难小孩的。
户外秋雨绵绵,气温骤降。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可不想和一个男孩在细雨中共撑一反伞寻求什么浪漫。他把我带到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像我这种人适合在吧多的地方生存。“酒吧”、“迪吧”、“网吧”、“陶吧”、“水吧”等等。没有“吧”的地方,我当然不熟悉。
我跟着他上了一幢外表蛮新的楼。他敲门然后进去了,我却面对着她红肿的眼睛,机灵地挡住了她要闭上的房门。论力气,她一直不是我的对手。后来我就死皮赖脸地进去了。
她对她弟弟大声说:“你怎么把他领来了?我不是让你去取东西吗?”
孩子委屈地说:“他说他就是你落下的东西啊。”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不能让孩子背黑锅,我说:“除了我,你还需要什么?”
她没有看我一眼,把她弟弟关到里屋让他自己学习。我知道这回她一定会给我一个答复了。
如果我这时候心里想她会拥抱我,那我头顶上的小魔鬼一定会叫我事与愿违,所以我控制自己不要有这个想法。
她迟迟不开口,我以为她忘了刚才的剧情,所以我重复了先前的对白:“除了我,你还需要什么?”
她突然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依然没有和我说话。
我被看得浑身发热,便把夹克脱下来。跟她在一起总会火烧火燎的,所以没有她才会格外怕冷。
“你的确是个游戏高手,连爱情你都可以玩弄得得心应手,”她像在背台词,“随便你怎么样,我不想在奉陪了。分手吧!”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都在乞求。
我觉得她是在演戏。
那段台词不是我写的。我心里想,是谁教她这么说的,我什么都没干,怎么好像是我错了?我很无辜,所以眼泪在打转转。
她却似乎比我更无辜,因为她开始不停地哭。
不管是不是我错了,她哭了我总是得劝的。
我坐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搂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了。她拿出悲痛欲绝的架势指责我:“够了够了,你醒醒吧醒醒吧。你以为只有你痛苦对不对?你痛苦就灌醉你自己,要不就通宵去跳舞,我呢,我还有弟弟……”
我不喜欢大吵大嚷地,因为我生来是个体贴温柔的人,所以极不适应她冲我歇斯底里。于是我用平静来对抗她:“你别这么激动,冷静一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气喘吁吁地。
“我希望你回来,我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我答应帮你带弟弟好吗?”我出了奇地柔声细语,自己也像在作戏。
她还在抽泣。我只好出杀手锏:“我爱你,没有你不行。你两个月没有回来,我一直等呀等,你像是消失了。总得给我机会检讨吧,这才公平呀。”
她猛地一阵尖笑,我不得不穿上夹克。有预感告诉我这次不简单了,她非要和我斗到两败俱伤。
“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再也不能等你千百万年以后去验证你刚才说的话。你是个死不悔改的人,从不曾自我检讨过,只会躲避、诅咒、作茧自缚。你的爱是个枷锁,要我把自己拴起来吗?”
“我明白了,你在找借口。你已经不爱我了。”
“我还怎么去爱?”
“ROBBER!”我终于愤怒了,并且把斯文之类的东西统统抛诸脑后,本来我扬起手打向她的脸,却被她坦然的表情勾起了恻隐之心,所以一拳头打到了硬邦邦的墙上,还觉得不过瘾,又用我心爱的皮鞋加踢了几脚。嘴里不停地“ROBBER”。这是我唯一会的一句英文。最后我安静下来。
眼睛又酸又困,我却坚持望着她,想要看到她妥协,小魔鬼最终使我软弱了。因为我手也疼,脚也疼,眼也疼,心也疼。
敞着门我就走了。任何声音都没有闯进我的了朵里。
我一向注重感觉,因而不必问她为什么不爱我了。相信即使她告诉我原因,我也无法信服。那天是我最后一次淋雨,淋得一塌胡涂,全身没有一处是干的,踏进了水坑,连鞋里都灌满了水。
年轻和自由散慢也随着那场秋雨远逝了。
我没结婚儿子就满月了。说来真是可笑,她离开我才两个月,我从前的女朋友就回来了,抱着我们的儿子。我没理由不养他们母子。我们结婚后换了一个城市生活,但没有离开北方。
命运的小魔鬼也许因为我生活的平淡而离我远去,但是命运并没有放过我。
无意中我翻看了儿子的一本书,然后分明地感觉小魔鬼又回来了,它长成了大大的魔鬼。
书是她弟弟写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天份。我看到封皮上的照片和他的大名。
他写:“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姐姐又在听那英的歌,还是那首《放爱一条生路》,我问姐姐你很喜欢这首歌?喜欢这么久?
姐姐说你听懂里面唱的什么了吗?
我点头。我早就会唱了:‘我总听你说着辛苦/患得患失无法投入/你总在反反复复/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你的身边早有幸福/你拿友怀当作烟雾/温柔变成包袱/好自私/你让我痛苦/不爱就不爱/不要舍不得离开/让这个错早点结束/就当她才是你的归宿/放爱一条生路/不要频频回顾/别再作一味自私的企图/让我逃不出/放爱一条生路/别再执迷不悟/带走你的自由和我的祝福离开/离开/别再作茧自缚。’姐姐后来笑说你可长大了,不要我再照顾你了,该你照顾我了。
可是最后她走了,她不要我照顾她。我的坚强的姐姐。
那个让她痛苦的男人是在下雨天走的,姐姐也选择了下雨天。她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过她把答案留了下来,那是一个我猜了很久的谜底。
姐姐对那个男人的爱是一条凄美的弧线,当他们彼此相爱的时候就是弧线的最高点。姐姐不知会把弧线划到哪里去,不过我知道她贪图永恒。
那个男人在我姐姐这前有过前科,他有过孩子。姐姐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决定放弃了。她是个心肠极善的女人,她不愿让那个无辜的孩子失去父亲。她心疼每一个孩子,不只是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
姐姐爱那个人爱到宁肯说自己变心了为的是顾及他的自尊。他随随便便地得到了我姐姐的爱,就再也不管她了。我实在怀疑他离开了姐姐就会回到他孩子的身边去尽父亲的责任。
我亲眼见到姐姐挥刀斩断了这场爱情,从而断送了她一半的生命。接着,她还要挺起胸膛把我抚养成人。所以她说我终于长大的时候,让我觉得她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不知她能不能感觉到我在思念着她,担心着她。“
如果我还年轻的话,我一定会把这本书撕成碎片,可是我的儿子都十八岁了。我老了,再没有冲动的脾气,没有固执的性格,我只知道我爱的女人为了爱我守着一首歌过了大半辈子,而她的弟弟恨我,是因为我的确毁了他的姐姐。我的“前科”?莫非我该恨我的儿子?那我还不如去恨那个魔鬼。
我只想找到那首歌,然后为她首完下半辈子,无论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