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Khajuraho就认识了Raj,确切地说,是他认识了我。在Khajuraho这个一眼就能望穿的小镇上下车后,我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Raj适时地走了过来,他热情地给我介绍旅馆,说是既便宜又好。犹豫了一下,我跟他去了Hotel Yogi Lodge。果真如他所说,带卫生间的单间仅80Rs,而且安全干净舒适。我以为他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其实不是,后来据他所说,老板是他的朋友。其实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发现,在这个极小的小镇上,不是他朋友的年轻人实在太少。
在印度认识的朋友,我多是在不久便忘了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实在不好记。但我很快就记住了Raj,并且从不曾忘记。因为Raj在做自我介绍时,由于喉音过重,以至发音含混,我将他的名字误听成了:“Largi”,我奇怪怎么会有人叫“垃圾”,非常努力才忍住笑,并差点儿告诉他:“垃圾在汉语中的意思是rubbish。”出于礼貌,最后还是没有说。直到最后Raj在我的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他的名字,我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但Raj的名字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住下后,他热情地带着我四下里参观。天已晚了,最近处的西群大门早已关闭。他带我去当地人常会举行朝拜的地方,就地坐下,给我介绍一直静坐在低矮阴暗小屋内的他们的一个什么“女神”,讲她如何给镇上的人治病,如何给人带来福音,人们如何崇拜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虔诚地跪拜,表情严肃。 “女神”一直背对着门口,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她一直静坐,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动作,如一尊雕像,不知她会想些什么。
之后,他带我去他家,他的家人淳朴而热情。这个家有点儿像棚子,低矮破旧,似乎随时可能倒塌。他的小妹妹Rejinasliwas对我的到来显得很是兴奋,一定要拉着我教我学印度语。他的小弟弟也有极大的聊天欲望。他的妈妈,一个言语不多,却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家庭妇女,忙碌地为我准备晚餐。他的姐姐不懂英语,因此只会微笑着给我端茶(印度的茶就是指milktea),然后去帮妈妈做饭了。他的父亲更像是一座沉默的大山,他显然不知道如何接待我,显得手足无措,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出去了。他家大概有8口人,好像是有两个结了婚,搬出去住了,还有6人挤住在仅有的这间狭小的房内,就地铺一床单就是床了。我来时,有几人正睡在地下,我的到来显然打扰了他们,因为房子实在太小了,他们不起来,我无法进屋。
Raj给我看他的照片,是他在法国学习时照的,有几个来Khajuraho游玩的法国人资助他在法国读了一段时间书,所以他比家里其他人有些见识。他能说流利的英语、法语以及印度的好几种语言,这让我汗颜,因为我连英语也说不好,他一直微笑着说:“No problem !”他说我可以教你,我是老师,我在镇上教英语和法语。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像老师,走路吊儿郎当,一头形状奇怪的黄发,有点儿像嬉皮士,也不见他上什么课,他说他不是每天有课。
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喊我,说是带我去寺庙参观。我们先去了西群,要买门票,因此他在外面等我。我的心里一直有点儿忐忑,在这个处处索要不菲小费的国度,我有点儿不大敢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一个人身处异国,我处处需要别人的帮助,但问路,上车或进房间帮着提行李,甚至聊天,都有上至老人,下至刚及我大腿高的孩子朝我伸着手说,我给了你帮助,因此你得付给我钱。我真是有点儿怕了,有时看到有人热情地走上来,我就急忙躲开。不是我不愿大方,口袋中那不多的几个叮当作响的卢比见证着我的羞赧,我只是个穷背包客,实在没有什么钱应付这笔支出。天上正在下雨,我撑着伞,不好拍照,寺庙内一人走了出来,为我撑起伞,待我拍完照,向我索要100Rs的小费。因此我决定一出西群就和Raj结好帐,然后一个人四处看看。
出来后,我酝酿了半天情绪,最后鼓足勇气问Raj:“对于你的帮助,我该付多少钱?”他愣住了,奇怪地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迟疑地说道: “Nothing !”顿了顿,他似乎恢复了一些情绪,然后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有些尴尬亦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自嘲地耸耸肩,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继而解释,我们是朋友,我只是想帮你,因此我带你参观是free,我教你英语印度语是free,我带你到我家做客是free,我介绍你认识许多许多的朋友是free,我给你讲解Khajuraho是free,我在这里教书也是free,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free,最后他总结性地戏称自己为 free boy,我大笑。
然后我们又去东群和南群,他又带我去旅游者多不知道的另一较早的简陋寺庙。我们都累了,坐在寺庙周围的巨石上,看着山坡下的田地和正吃草的牛儿,吹着凉爽的微风,无限惬意。我的英语不行,因此话语不多,主要是Raj在讲,他不时地向我暗示几句,然后用热辣辣的眼神直视着我,我装做不懂,把话岔开。他让我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我说我的假期不够。“那你什么时候还来?”他问。我不想他太失望,答道:“Maybe……next year .”他说你一定来,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午饭后,他带我去参观一所学校。我的到来显然扰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各个教室的学生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毫不理会老师的讲课,从门口,从窗户,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大声地叫着:“Namaste !(印度语:你好)”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及老师,老师们对我给予了很大的宽容,他们也合掌竖于胸前,微微颔首朝我打招呼:“Namaste !”下课后,学生们兴奋地围着我,用英语流利地和我聊天,一个高年级学生问我懂几种语言,我犹豫了半天,大言不惭地说:“两种,英语和汉语。”他显得极为惊讶:“只两种?我懂五种语言呢!”然后一一给我介绍他懂的五种语言。我心说,就这两种我还打了折扣呢!实在惭愧得很!
傍晚,我们四处闲逛,他热情地游说我去另一村庄,说那里如何如何美丽,我总记不住那个村庄的名字,他便用了一个我好理解的名字“my mama′s village”,很明显,那是他妈妈的娘家。他向我介绍他外婆如何和善,她一定会很好地招待我,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离那儿不太远的另一个圣地,我也记不住那个地方的名字,他说那里被人们称为“mini varanasi”,那里和Varanasi一样,也有圣河,也有在圣河中沐浴的虔诚的人们。在那里,有去Agra的车。我被说得心动,答应明天和他一起去“his mama′s village”和“mini varanasi”,但后来又有点儿后悔,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冒险,毕竟自己对那里一无所知,心中有点儿不安,不过又不好反悔,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事情的变化起在晚上,已经很晚了,Raj还没有休息的意思,还带着我在镇上逛来逛去,然后我们坐在湖边。镇上的人多休息了,从湖边回来,我们到了一家仍亮着灯的店内要了茶。事情就是这么巧,我们刚坐下,就有一人走了过来,在店内买矿泉水,居然是L,我在varanasi认识的香港人。早知道他要来Khajuraho,但他准备在varanasi多呆几天,因此无法同行,没想到他居然只比我晚一天就到了Khajuraho。我很兴奋,因英语不好,一路上憋坏了的我,急切地和他用母语交谈。这马上引起了Raj的不满,他毫不掩饰他的不高兴,不礼貌地打断我们说,为什么说汉语?请说英语。我想告诉他,用英语在很多时候,我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但却不知怎么说,我让L帮着翻译,但他显然没有翻译,因为Raj又一次大声抗议,请说英语,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吗?
L对Raj保持着警惕,问我怎么认识他的,我简要介绍了我和Raj一天多的交往,说他的热情,他的淳朴,他的善良,说他的友善的家人,说我们参观的寺庙和学校,也说到明天我和Raj的行程。L笑着问我:“刚到这里就认识的人,你凭什么这么相信他?”我愣住了,他继续说:“你一个女孩在外面,还是要当心点儿!”L给我说了他的LP中介绍的在印度会遇到的骗局,说是在印度某些地方,会有一些人组织当地七八上十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在临时的一间破败的小屋内,一个说是老师的人给他们“上课”,总会有当地人带外国人来参观,然后略带强制性地让你捐款,其实钱都被他们分了。我不大想信Raj会骗我,而且下午我去参观的学校很正规,有两排校舍,学生很多,老师也不少,没有人提到要我捐款的事。L笑笑,总之你多留个心眼。
我突然失去了勇气,本来我对自己明天的行程就没有信心,于是我让L告诉Raj,明天我不想去“his mama′s village”和“mini varanasi”了,我想等你一天,然后二人一起坐车去Agra。L说后,Raj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愤怒,他大声地和L争论着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只听懂L说,在外国碰到本国人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因此我们决定同行。Raj脸上青筋直暴,两眼冒出仇恨的火花,看起来真吓人。在咄咄逼人地和L争论了半天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我,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们还相处得很好,你还说你非常愿意和我去,说你和我在一起很happy,但现在怎么了,为什么变了,为什么改了主意?他不断地问着Why?我却无法回答,只说自己想和L一起去Agra。Raj的目光黯淡下来,失望极了。
Raj在店内等我,我和L去他住的旅馆看他的LP,L翻开那一页。虽然有很多英语单词我不认识,但大概意思我还是能看懂的,果然和L说的一样,在印度确实有这种骗局,但我始终很确定地告诉L,Raj不会骗我,L笑着说,那你自己决定,是跟着一个陌生的印度人去那个所谓的美丽的陌生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村庄,还是和他一起去Agra,最后他祝我goog luck,这显然是一种暗示。
在送我回旅馆的路上,Raj问我:“明天早上你想几点见我?”我迟迟疑疑,不知怎样开口,最后Raj很受伤地说:“如果你不想我来,如果你很讨厌我,OK,你就直接说,明天我可以不来见你。”
早上,Raj果然没来找我。寺庙均已参观完,今天是空等一天等L游完,然后明天和他一起去Agra?还是今天我直接去Sanchi?在和Raj闹了不愉快之后,我突然想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一个人步行到了镇外的汽车站,打听了去Sanchi和Agra的车,决定放弃Sanchi,因为没有车直接去 Sanchi,中途要在一个我的地图上没有标明的小地方转车。定下心来和L一起去Agra,路上有个伴总是好事,更何况我的英语实在糟糕。我慢慢往镇上走,一辆小车停在我身边,一个人伸出头来:“Where are you going ?”他让我上车,说送我回镇上。我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坐车。他大概以为我是不信任他,于是说:“I′m Raj′s friend . So you are my friend too . Look , this is Raj′s little brother and sister .”他用手指了指车后面坐的两个小家伙,Raj的小弟弟调皮地伸出头来:“你要去哪儿?上来,我们送你去,为什么Raj没有和你在一起?Raj在哪儿?” 我谢过他们,说自己并不去什么地方,只是随便走走,让他们先走。Raj那个朋友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问:“Where′s Raj ?”“I don′t know .”我回答。Raj的小弟弟一再要求我上车,说带我去找Raj,我坚持拒绝,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迟疑了一会儿,他们开车走了。
我发现自己成了Khajuraho的名人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冲我喊:“Hey ! Where′s Raj ?”开始我还老老实实回答:“I don′t know .”他们往往会笑着继续问:“You are friends , why don′t you know ?”然后大笑,我明白他们不过取笑罢了,遂不再回答,但他们往往并不罢休,追着我问,甚至离我很远了还在大声问:“Hey ! Where′s Raj ?”
百无聊籁,一个人在雨中随意地迈着步子。一男子问我在做什么,我摇摇头,懒懒地说:“Nothing to do.”他便游说我去不远处的瀑布,说是自己有摩托车,可以载我去。我敷衍他说也许明天去,今天没心情。Raj的小弟弟跑过来堵住了我:“我回去后看到 Raj还在睡觉,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我只好说今天我有事,他固执地问我有什么事,我无法回答,最后他不甘心地走开了。
没几步便出了镇子,有两条岔路通向不同的村子,我犹豫了一下,朝其中一条走了过去。“Hey!”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了一下,认为不会是在喊我,因为这是个陌生的国度,不会有认识我的人,我继续往前走。“Hey!”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我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去。不远处,Raj正站在雨中,没有撑伞,他头发凌乱,目光散乱。“What are you doing ?”他问。“……Just……walking .”我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你说过你不喜欢雨,可为什么在雨里走?”他的目光逼人,我无法回答。“前面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你……还需要我带你去什么地方看看吗?”我缓缓地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带你去我教书的学校,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吗?在听说他是老师后,我特别好奇,一直说想去他教书的学校,他总是把话岔开,或说是在很远处的村庄。今天他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是不想让我这么无聊吗?
Raj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和前两天不同,Raj显得很沉默,并不像以前那样,边走边给我介绍这是哪儿,那是谁的房子,哪一个是他的朋友,哪里有美丽的景物。并没有去别的村子,还是在镇上。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前,他说到了,用手往里指了指,七八个孩子,两个成年人,一男一女,说是老师。他们对我的到来都表示欢迎,热情地腾开一个位置让我进去。屋内基本没什么陈设,没有桌椅,没有黑板,没有课本,孩子们均席地而坐,跟着老师念。Raj说,你可以跟他们照相,我说不用。聊了一会儿,那两位“老师”也几次说着我可以跟孩子们拍照,为什么一定要拍照呢?可以作为回去后炫耀的资本?我开始怀疑他们,我突然想起了L的LP上的介绍,觉得这一切跟书上说的真是像极了,我不相信地看着Raj,Raj面无表情,并不看我。
他们把我领到隔壁房间,那个“男教师”主说,“女教师”帮腔,说他们三个都是这里的老师,都是免费的,没人给他们工资,他们说他们的窘况,说孩子们的悲惨,没钱上正规的学校,然后拿出留言簿让我为孩子们写几句话,并留下自己的E-mail地址,最后切入正题,让我帮帮孩子们,让我捐款。我像是在看一场演出,我觉得奇怪,书上的介绍和现实怎么没有一点儿出入,多少总该有点儿不同才对呀,好像书上的内容不是写书的人总结出来的,而是这里的人在以书为剧本进行表演,我觉得这一切好笑极了。
Raj没有出来送我,突然觉得疲惫空虚孤独,我决定去找L,我以为他定然在西群参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他的旅馆看看,他居然还没有开始参观。聊了一会儿,二人一起出来,他去参观西群,我借了他的LP回旅馆看,二人约好一起吃午餐。
书并看不进去,我有些心神不宁,合上书出了旅馆。镇上的人仍然笑着围拢来,冲我喊:“Hey ! Where′s Raj ?”他们也会问到L:“Your husband ? Boyfriend ? Ha ! Only friend ! Do you have a boyfried in India ? In Khajuraho ? No ? Aha !”他们大笑,并不轻易放我离开,总找些话想尽量多和我聊会儿。我知道他们真正想取笑的其实是Raj,很明显,Raj在向他们介绍我时,将我说成是他的女朋友。其实我远比Raj大,但在印度,能有一个外国人做女朋友,大概是件很荣耀的事。每次Raj带我去寺庙或是去吃饭,总是先带我在镇上他的几乎所有的 “朋友”的店内坐一坐,聊一聊,然后才去。他们用印度语聊天,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羡慕,以及Raj满脸的得意。开始时我不懂Raj 在搞什么鬼,但不久就明白了。现在Raj的得意没有了,他们怎么会放过这个取笑他的机会?现在Raj和他们一样了,再也不能趾高气扬了,他们有点儿幸灾乐祸。Khajuraho实在太小,仅中心这一小圈,几步便可跨出去,大概人们实在太无聊了,无事可做,我有点儿同情地看着他们。
不知何时,我发现,只要我在哪里出现,不久Raj便也会装作没事似的碰巧出现,很明显,不管我到哪里,镇上都会马上有人报告给Raj,他便会准时出现在我的附近。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打个招呼,问问我要去哪儿,去干什么,仅此而已。但我有些累了,不想再应付这些,索性回了旅馆,蒙头睡觉。
和L一起吃过午饭,觉得一个人闲呆着也是无聊,决定和他一起再一次参观东群和南群。依然要应付这些人无聊的纠缠,以至于L笑我:“在Khajuraho你的朋友可真不少!”参观完后,二人各自回旅馆休息。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本来约好一起看声光表演的,但今天不演出,只能错过了,明天一定得走了,虽然这里很美,寺庙建筑以及上面的雕刻很是独特、精致,具有无穷的魅力,但我真的是累了,我想离开。L想去一个店内看看金属制品,想买一些小东西作为礼物回去送人。陪他进去,出来后,Raj果然又出现在店前的一个小吃摊前,他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和我握了握手,问我什么时候走,现在去哪里,然后便和L聊。Raj的小弟弟紧紧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他家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了,为什么不和Raj在一起,为什么和这个人在一起,这个人是谁,你现在要干什么,要去哪里,你就要离开了吗?面对小家伙一系列的问题,我语塞,Raj及时喝住了他。
疲惫不堪,却了无睡意,我一点点儿地盼着天亮。天蒙蒙亮时我和L一起坐上了开往Agra的汽车,天完全黑透时,我们到了Agra,住进了 Shanti Lodge。在问知了我的姓名后,这里的一个热情的伙计开始做自我介绍,“I′m Raj .”他向我伸手右手。“Raj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恍若隔世。But , where′s Ra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