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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0 16: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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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文章[节选二]
三.明亮的河
看到象泉河之前,先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荒凉。随即,连绵的峰峦和无边的土林闪到了两边,猛然间,大地像变魔术似的使它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惊呆了。有些晕眩。突然感觉自己不在现实之中。
我置身的是那个蓝色的梦境。所有的蓝,包括天空的、火焰的、宝石的、湖泊的、大海的蓝都已融入其中。四周的一切退避到了自己卑微的位置上,忠诚地守护着它。
守护着这大地的灵魂。
我心怀敬畏地接近它,觉得自己正被它的气息染蓝。
我的脚步显得轻飘,灵魂显得虚幻,肉体陷入困倦。这可能就是十分陶醉后的形态。有一种柔和而强劲的力量,正牵引着我,向那蓝色走去,直到它的最深处,然后与它融化,融合。
浪涛声由远而近,徐徐传来,水下的石子十分清晰,一尾尾游鱼的身体在水中显得透亮,阳光照在水波上,生出一片片闪光,并把水的波纹映在河底,成了亮而规则的波浪线。
我把手伸入水中,感觉它正甘露般浸润我的肌肤。浑身有一种被圣水洗浴后的清爽。十分通泰,数日来高山反应和一个个难眠之夜带来的痛苦顿时消除了。
我领受了河流的恩惠。我重新变成了一个清爽的孩子,有了纯洁的心,纯洁的眼睛和肉体。
我被一种神圣的情绪托举在一个神圣的高处。对俗世昏然不觉。一种力量让我留驻此地,不需做一切事,只需面对水的纯洁,便可富足一生。
这是我最为留恋的水了。
象泉河是印度河的源头,它劈开喜马拉雅山脉,一直流向印度洋。在沿岸浇出了无数的草川平原。象泉河岸的绿色在重峦叠嶂的荒山秃岭和偶尔一座冰峰的衬托下,显得如梦如幻。羊群、奔跑的藏马、唱着歌的牧人、黑色的帐篷、从帐篷里冒出的蓝色的牛粪烟,使那景观显得更加丰富。
一个牧人从远处骑马走来,到达河边,从马上跳下来,掬水而饮后,盘腿在河沿坐下,手摇着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开始做他信仰的功课。听别人说,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骑马到河岸来,风雨无阻,好像他与这河前生就有约定。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妈,总是坐在他的泥屋前,静听年岁从她的身边缓缓流过。她已很少说话,几乎和这里的岩石一样沉默;她的目光包含着人世的一切,甚至它到达的地方比人类自身还要久远古老;而她长年包在头上的红头巾,又使她显得比少女还要年轻;她脸上写着的这个高原的沧桑,又使人感觉她的人生和命运与这高原上的土地和气候一样复杂。
一个包着红头巾的老人,我不知道她还会在札达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生活多少年,但我相信,她会在我的记忆中永生。
象泉河也是我见到的第二条澄明之极的河流。一条是帕米尔的塔什库尔干河,我曾无数次地徜徉在它的岸边,想发现它澄明之极的缘由。因为我的浅薄,我没能发现,但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洗涤。
那条河是至美的帕米尔的组成部分。它与那景象是协调的,而象泉河却在大荒凉中保持着自己的品性(一开始就有一种悲壮的气氛)。只有喜马拉雅山脉苍黑的岩石和山顶上的千年积雪与它相伴,深蓝的河流得不到大地的呼应,只有黄羊偶尔去饮几口水,只有走单的狼不经意到了河边,在水里一照自己孤独的脸面;呼应它的只有湛蓝的天空——白昼里的天空和有月色星光的天空。
在这无边的荒凉中,流动的河是唯一能使人感觉到生命存在的物象。它在鹰飞翔的高度,以其蜿蜒的身姿、孤寂的流水以及它没被沾污的源自久远的深蓝,足以让人感动并得到安慰。
当我河边掬起一捧水来饮下,我的口中留下了河水忧郁的味道。
这种味道缘自孤独么?
不是的。因为它从一条溪流成长为一条大河,一直在孤独地战斗。
我知道这条河的源头除了零星的草甸,稀少的红柳,就只有亘古荒凉。
孤独是它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它已有的品性。
我妄测,这忧郁也许来自它对自己命运的无奈。
在这土地与河流构成的大地上,土地一直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坚守着自身的原则,有什么便向世界提供什么——食物和美,丑陋和贫穷;而河流却是个理想主义者,它以飘逸的流动之姿,以不停的歌唱,毫不停止地奔波,直到自己应该到达的宽度和广度。
我以为我理解了这条河,至少看出了它明澈之中包含的忧伤。不想当我却听到一个十分宏亮的、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结束的方式。在外力让它结束的地方,河流才真正开始。你要认识它。只有成为这条河的养子,在它的岸边垒一间石屋,住下来,听它的语言。”
“这么说,这条河流连忧郁都没有了?”我小心地问道。
“这是一条明亮的河。像没有云彩遮蔽的太阳一样明亮。”
“哦,明亮的河……”我一遍遍喃喃自语。
“不管它的内心隐藏着什么,即使是深深的绝望,它也不放弃它岸边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垄庄稼、一个村庄、一片绿洲,它为此前往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所以这河有一颗母亲那样明亮的心。”
听完这些,我眼里噙着泪水。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吟出了布罗茨基《切尔西的泰晤士河》中的诗句:
空气有自己的生活,与我们不同,
不易理解,那是蓝色的风的生活,
起源于上方的天空,腾飞而上,
不知在什么地方告终……
四.世俗相
札达有一个康巴人出售各种工艺品的地方,在这里显得富有生机。
司机早已去了那里,一见面,他就说他带的钱已被她们“掏”空了。而那两个年轻的康巴女人却笑着,有些像四川方言中所说的“笑圆了”,他们美丽、壮实,蕴含着原始的创造力、劳动力、生殖力和野性。乌黑的头发扎成的很漂亮的大量发辫以及发辫上装饰的玳瑁璎珞,以及黑红的圆盘脸上绽放的无拘无束的笑——阳光和风留在脸蛋上的两团晚霞般的红色,使她们的笑更加生动、迷人——也把她们的快乐迅速地传递给周围的人。颈上的项链,腰上挂着的珠宝,衣服上的装饰,白色的印花内衣,隐隐可见的丰满乳房,使她们显得华贵而性感,她们在一起,很像《两个塔希提姑娘》一样纯洁、质朴,透着健康的气息。但却没有两个塔希提姑娘的忧郁。见了我,她们俩都迅速迎了过来,用一口十分悦耳动听的藏味川语,笑着邀请我到她们的帐篷里去,那是真正的对顾客的笑。没经过任何培训。是一种由衷的,真正的微笑。
进入帐篷,好像进入了一个刚挖掘出来的古董窖。全是些工艺品,有佛像,有鬼怪,有护法,几乎藏传佛教里的诸神都有,大的一米多,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还有玛瑙、珍珠、手镯、项链、耳环、贝壳,以及各种金、银饰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拿起那些精美的神佛雕像,感到它们无一例外地显得古老成旧,浸着不知多少年代的香火油渍,使你觉得那真是具有很多年代的珍品。而她俩也不停地介绍这佛像已有三百年,这度母已有六百年,这金刚是祖传下来的,已不知多少年代,听她俩这么一说,使你更加心动。而价格也有高达数万元的,也有成百上千的,也有三五十元的。
我看上了一尊小佛像,就拇指大小,铜铸的,一问价,八千元。我吓了一跳,她说那是真古董,至少有一千年了。我一听,只好放下,她们见我放下了,就说一千元也行。听她这么一说,我想古董是假的了,只出一百元。他们很珍惜的叹了口气,说一百元就一百元吧。买了后,走出帐逢,给人一讲,人家就笑了,他拿出一尊,一模一样,才三十元。她们却在身后得意地笑着,仍拉你去买别的东西,说可以优惠。后来又买了几件小物品,给价就小心了,但她们还是能赚你至少一半的钱,不知不觉中,几百块钱已化掉了。司机一见,说,走吧,不然真会让你把钱掏光的,内地的商场如果都能像她们这样推销商品,谁有不赚的。见我们要走,她们神秘地把我拉过去,说:“还有件好东西,不贵,但挺好。”她说完,就飞快地进了帐篷,搬出三尊“欢喜佛”来,我们都决定不买。只想给她们照两张像就走。
对于照像,这一路行来,很少有人拒绝的,我想她们一定会欣然同意的。不想她们却拒绝了。我们十分失望。说了几次,她们仍不同意,就想离开。
这时,一位说:“如果买一样东西,就可以照。”
我们忍不住笑了,就买了一尊小“欢喜佛”。
她们也不辜负我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织氆氇的线团,表情活泼、生动、笑得十分开心。
她们可能也看到我们买了不少东西,钱化得差不多了,不再打扰我们,其中的一位搬来三块石头,让我们坐。我问她的名字,她只是笑,怎么也不说。问她是否出了嫁,她则笑着问:“嫁给你行不行。”“行啊,怎么不行。”“那我把帐篷一扎就跟你走”。我又说,“行啊。”“没有他,我马上跟你走。”她说完,朝一位康巴汗子指了指,那汉子坐在那里享受阳光。他以骑士般的风度向我们点头问好。
如果说那名康巴女子是巴塘草原和河流的化身,那么那康巴汉子则是横断山脉岩石和森林的化身,他显得高大而英俊,头发和发辫披在肩上,火红的英雄结衬着他轮廓刚毅的脸膛。他穿着白色衬衣,外面套着用氆氇做的蓝色藏袍,红色腰带上挂着烟壶和一些装饰品,一把长约两尺的藏刀斜插在腰上,银色刀销闪闪发亮。他不时饮一口木碗里的青稞洒。没有下酒的食品,我想,他一定把那阳光和往事当作最好的下酒的食物了。
按照藏民族传统的三大历史地理区域,藏地被划分为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朵康六岗,朵康六岗地处横断山脉,包括今藏东、川西、滇西及甘南藏区,康巴汉子性格豪爽,且善经商,是藏民族引人注目的一支,藏地素有“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卫藏的宗教”之说,康巴的男人,的确名不虚传。
在藏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康巴人经商的身影,原只是听说,今天算是见识了。
高原上的这种喧嚣自然显得珍贵,这世相图景和情节让你暂时忘却自己正置身于神圣的光辉之下,让你觉得俗世的欢乐同样珍贵。
而夜晚更加宁静,好像你已经远离人世。街道两旁是高原柳,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铺在满是沙土的街上。
红色和绿色的灯开始在店铺里亮起来。在内地刚刚流行起来的歌曲也开始响起来。歌声里虽然充满着虚假的热情,但它宣告这个小城的夜生活开始了。
几个年轻的青年女子,像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奇物,夸张地扭动着腰臀,在干硬的晚风中招摇过市,隐没进了唯一的舞厅和酒吧,留下了一股粗俗的气息。有两个很快从里面走出来,向男人们调情。
她们无疑是中国最勇敢的妓女,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札达,给地处万古蛮荒中的小镇带来了风情和欢乐。我发现,人们是用敬重的目光看她们的。她们完全有资格荣获“最勇敢女人”勋章。
对于所有不可能带眷属来此的干部、商贩、民工和来来往往的旅者,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够在这里找到自己临时的妻子和情人。她们把这个雄壮高原最最缺乏的东西带到了这里。
欢笑和快乐肯定是逢场作戏,肯定是虚假的,但青春和肉体却是真实的。
那背后因为对生活的茫然无措,对命运的难以把握所产生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她们以身体供养自己的身体,向身体获取,以身体满足生命的荣耀,在人类的众多可耻行径中,在人类众多肮脏黑暗面上,它也许并不丑陋,它显得比那些要干净和明亮得多。
在这时,她们是艳丽的公主,是男人的王。最先见到她们时,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也不相信这里会有这些年轻的汉家女儿。这在如此高的海拔的小镇上,除了世代生活在高原的藏族女子,别人是很难适应的,但她们却在这里坚持下来了。
据说最先到此的一位女子很受欢迎,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小姐妹,她去电一封:山高路远人傻钱多,速来。她们就陆续来了。这些为了生存的姐妹,为了改变自己生活的姐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会来这做梦也没梦到过的地方出卖身体吗?
她们全部来自内地,按她们的说法,她们原来多是女工,下岗了,没办法,来到了这里,她们还说,女工下岗不流泪,大步走向夜总会,晚上工作白天睡,工资一下翻几倍。但她们说完没有笑。
我相信很多人都笑不起来,我只能说,一切顽强生存的人,都是值得敬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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