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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四头驴在新疆问候各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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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0 16: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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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四头驴

酒鬼蒙古驴:郭发财(队长)
作家,旅行探险者
毒药摇滚驴:卢一萍
作家,旅行家,探险者
欢欢菩萨驴:铁梅
诗人,记者,民间歌手,铁杆驴友
长发靓仔驴:刘义军
画家,流浪汉,暴走族

邮箱:[email protected]

地址:乌鲁木齐青年路26号日月星光花园日光区132号信箱(1-2-901)

电话:0991-8857190
0991-8830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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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四头驴,长期浪迹西域,见证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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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动态]

《吐鲁番——阿拉木汗的黑眼睛》
新疆首张手绘旅游彩色地图问世

在现代卫星定位技术被广泛用于探险旅游的今天,许多“旅游一族”爱上了古朴的手绘旅游地图。日前新疆首张手绘旅游彩色地图《吐鲁番——阿拉木汗的黑眼睛》问世,并走上我市新华书店的书架,受到前来吐鲁番观光旅游国内外读者的好评,添补了新疆旅游产品的一项空白。
这张地图是由圣火文化机构主题策划并制作的手绘地图系列之一,整个系列被命名为“西域四头驴手绘新疆万里山河旅行亲历见证系列”,共分为七个章节。“吐鲁番”是其中的第二个章节。该系列的每一个章节都用绘画和文字“叙述”了新疆的一个行政区域。并独具匠心地为它们起名为《乌鲁木齐—盛开的西域玫瑰》“探险家的自由之旅”——喀什噶尔、“儿子娃娃的天堂”——巴音布鲁克、“神仙居住的后花园”——喀纳斯、“寻找美丽的阿瓦尔古丽”——伊犁、“龟兹的光辉”——阿克苏等。仅从这些名字上,你就能清晰地体会到策划者与文案设计者对新疆人文地理的了解。
记者在“吐鲁番”的这张地图上看到,地图的四周,用富有维吾尔情调的花边纹样加以装饰。印刷的纸张底色是一种泛黄的怀旧色,加上粗犷的线条、古朴的字样,温暖饱和的色彩,整张地图透射出浓浓的异域复古风。从而把读图的过程变成一种艺术享受,因为地图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一件美术作品,它除了拥有为旅行者作导游的作用,它在形式上还被极大地艺术化,并具有收藏价值。
该图的设计者是新疆著名女画家段离,彩色地图绘制者是新疆著名雕塑家袁赵军,撰文由新疆军区专业作家、中国十大旅游书排行榜大陆地区第一名《黄金腹地》作者卢一萍担任,该图由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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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线路]

新藏线


乌鲁木齐--叶城--三十里营房--界山大坂--日土--狮泉河水--扎达--达巴--普兰


帕米尔探险之旅


乌鲁木齐--塔什库尔干--达布达尔--红旗拉甫--吾甫浪大坂--无人区--克里满河--温泉--吾甫浪--克纳清河--乔格里峰


车师古道

乌鲁木齐--土鲁番--吉木萨尔--鄯善--七克台古城


大海道

乌鲁木齐--土鲁番--土峪沟--风蚀城--白灵山矿--白龙堆--红九井--居卢仓--黑山口--魔鬼城--石坑--玉门关


夏塔古道

乌鲁木齐--阿克苏--佳木--扎木巴扎--博自敦--克兹勒布拉克--破城子村--宿营地--冰大坂--夏塔河河源--木扎尔特雪林--温泉--夏塔--昭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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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作品 ]

[[众山之上]]
[[黄金腹地]]
[[云南天堂]]
[[西域王储]]
[[新疆印象]]
[[XXX人文带]]

[[西域山河万里手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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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文章[节选一]

[我们的文章]




[[札达的深度]]


卢一萍


一.金色背景


札达金色的背景即使在月色的笼罩下,也显得光芒四射。我的内心已被一种东西冲撞着,按捺不住。
我不知是什么让我兴奋。是面对一种辽阔精神的茫然么?是金色(这个词语对阿里,对藏地,对西藏民族有一种不可替代性。它是一个大的底色,也是藏民族的精神底色。这是一个怀着金色之心的民族。而这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的荣誉、苦难和信仰。这种光芒在一切光芒之上。)的阳光、尘土和风予以的震撼么?
我说不清楚。但我已感知有一种我人生从没获取过的给予。它如此众多的给予,使你的生命和精神同时陷入难以承受的奢华境地。虽然夜色把这些遮盖住了,但内心却有敏锐的感觉。
在札达边防营营部躺下。星辰满天,残月升起,最高的雪峰上,好像还有一抹夕阳还留恋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玖瑰花瓣,美、脆弱,又带些伤感。雪与月的光把好多暗的地方照亮。使眼中的景象层次分明,更加苍茫。
月光漏在屋子中央,有些发蓝。我盯着它缓缓移动,让它盛装我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我天生忧郁的心自从进入阿里,就变得明亮了,像一个采光很好的房间。
我还不知札达是多大的一个城。它如此安静(一种高原上相对的海拔低处的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
整个地方都在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的时光。
我侧着耳朵,希望能倾听到一些什么。却只有轻而疾速的夜风掠过泥土的声音,象泉河也像是停止了流动,早已安然入睡。
那么古格和托林呢,它们也无言无声么?
是的,它们比一切都更加沉默。
但它不拒绝你从它的灵魂和精神内涵上去阅读它。月光离开了我的屋子,我才朦胧入睡。我希望自己能与这一方神圣土地的睡眠同样安然。
但梦仍然造访了我。
太阳高悬在天上,以一种让人昏厥的灿烂照耀着全是金黄色尘土的高原。尘土覆盖着一切:山峦,河流、寺院、村庄、古城……像纱丽一样拂动。风在大地上的阳光中穿行,像从远古来的一般透明。风里有各种古老的声音:佛语,经幡的猎猎声,王臣的谈论,一声紧接一声的喟叹……
宇宙间似乎只有三重境界:上为光明,中为风,下为尘土。
突然,马蹄声骤起,但又转瞬远去。接着,尘土场起,模糊的天地间出现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显然是在尘土飞扬时转过身去的。他们是衣着华丽的国王,王后、大臣还有大小喇嘛,以及普通百姓。众多的神祗们裹在尘土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被尘土吞没。我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赶不上。我呼喊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也没有一个人回头。我站在那里,尘土把我的肺腑填满,然后又把我裹住,一层又一层,我像一个站着的泥陶,终于承受不了永无穷尽的岁月,开始裂纹,最后发出陶土断裂时的细微之声,“词词词”地崩溃了……
次日清晨醒来,感觉头有些痛,浑身酸胀木然,好像自己真已成了土陶。我记起梦中那裹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一种古老的、来自混沌之初的气息。
这就是札达这块土地的气息啊!
札达每时每刻在承受着阳光和风的侵蚀,阳光和风正在把它们变成尘土,在高原的天空弥漫。
我向四面望去,才发现札达在土林的环抱之中。它像是处在美的核心。的确是金色的尘土的颜色。朝阳给它们抹上了大贵大丽的色彩。一切显得如此明亮。只有那些先民凿壁而居的洞穴是黑色的,让你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深度。
札达是座小城,长着珍贵的白杨树和高原柳。刚进入九月,但树叶已一片金黄,在风里飘飞。就一条百十米长的土街,被树叶覆满。两幢两层的白色楼房,一座是边防营营部,一座是县武装部办公楼,它们代表了它全部的现代气息。路两边有康巴人和少数汉人开的总共六七家商店和小饭馆,有些是在帐篷里,有些是在低矮的土屋里。有军人、地方的人在街上来回走,挟着寒意的风呜呜地叫着,刮得他们袖起了手,尘土也从脚下腾起来,但没人在意。每个人都比漫步王府井大街还悠然自得,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红柳,视线由此展开,是简陋的平房,绵延的土林,再远处是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峰,它在瓦蓝的天空里发着光。一家歌舞厅正在装修,从那架式看,老板有些雄心勃勃。三个外国游客在街上溜哒,没有人太多地注意他们。孩子们正往学校里去。他们像一群活泼的山羊,蹦跳着走过土街后,便在身后留下一团腾起的尘土。一名化着浓妆,在清晨戴着墨镜,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迷彩服,十分丰满的摩登女郎,像一朵浓艳的塑料花,突然出现在街上,招摇而过,神气得像老影片中的中统女特务。
百多平方米的“市中区”繁华地段之外,大多是和泥土一个颜色的土坯房,不仔细看,不容易把它们从土地中分离开来。很多房上在冒蓝烟。有政府工作人员和放任自由惯了的犏牛、藏马、鸡、羊、狗在那些房屋间闲逛。土屋之外,则是气势不凡的托林寺的白塔红墙,紧邻世俗,却又超然于世俗之外,保持着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的神圣和庄严。我没有看见古格。在县城后面的山上,有废弃的古堡塔寺的残垣断壁,诱惑着人们去探寻。一切都显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静谧、温馨和古朴。
世界对这里的记忆已在三百年前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凝固,没有人能知道得更多。也许只有象泉河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它正将这里的一切带向远方。但谁又能读懂河流的语言啊。
在象泉河南岸的悬崖边, 我俯看它从宽阔的河谷奔涌向前,心中怅然问道:“是否它所知道,所能追忆的这一切最终会全部被它带往大海,再无从寻觅了呢?”


二.行走的群山


阿里高踞于世界屋脊之上,更准确地说,它是“世界屋脊的屋脊”,而札达是世界最高处一颗最耀眼的明珠。
喀喇昆仑、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等巨大山脉纵横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之上,成为人类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它自古以来的封闭和前往这里的路途的遥远艰险,又使它成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为神秘的地区之一。
它毕竟不只是一块悬于高空、神奇诡异的高原,还是一片沉雄辽阔的梦境,几千年来,没人能够惊醒它。
早已有人试过,在这里,仅有勇敢和万丈雄心是不够的。勇敢在它面前会显得幼稚和鲁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所以万丈雄心在它面前也会显得矮小。
到了札达我才知道,在这里,你首先得学会敬畏自然。
这些遍布于昆仑和阿里积雪覆盖的群山、飓风横扫的荒原、奔腾汹涌的河流、险恶卓绝的山谷和高耸云天的大坂的妖魔鬼怪,虽然来自于人类的信仰,但他们以信仰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中,传播于时空之间,它告诉我们,凭我们弱小的肉体是无法不敬畏的。
我宁愿相信它是一个看得见,却不甚清晰的世界;或是一个超越宇宙现实的纯净领域,只有满怀虔诚之心,用信仰者的眼光才能看得分明;只有用静穆、庄重的准则和繁复的宗教仪式才能控制;只有将自己的身心融入其中,成为其虔诚的部分才能理解。
我前往的是神的领域,圣的居所。神圣之域,那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信仰上的。
阿里高原的的艰险和遥远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这足以使任何生命感到忧伤和绝望。
是什么东西让我为了那个叫札达的、好像只存在于虚幻之中的地方奔波于危途的?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是对美、对神圣的追求?还是因为对爱和仁慈的渴望?有一些。但归究到底的是欲求,是野心,是因为无知所表现出来的莽撞。
此时此刻,但我爬上冈底斯山脉的一座山峰,远望喜马拉雅,我有一种特殊的感受——
就像已分手多年的爱人,你在某段短暂的时光——神以全部的仁慈只能赐予的那点时光,突然感到你仍然爱着。此时,你欲哭无泪,你的心一阵阵绞痛,心灵脆弱如冰,不能趋向温暖,也不能承受打压,只能在寒意中寂然不动。
当我十七岁从大巴山走出来时,我决计抛弃自己的故乡。新的故乡在路上,在不能停止的寻找之中。怀抱这偌大的梦想,以致我对每一缕扑面而来的气息都感到惶然。如今,我已习惯。但我总愿意盯着道路的两边,在行进中去发现和感受。
我已在路上走了十年。在西部这块大地上,我还会走下去么?答案是肯定的。此外,我别无选择。
这是我寻找到的故乡,它存在于现世,用身体可以触及;也存在于心灵,用灵魂可以感知。
但我现在似乎又要离开它了,像是永弃。在踏上天路之际,我确实抱了这个决心。
我又产生了青年时那种因为对面临的世界一无所知时所产生的惶惑。
这些永生永世的雪,黑褐色的岩石,偶儿一小丛珍贵的无名小草,就这样无声地进入了我的灵魂,——是啊,仅这三种东西就包含了降生、死亡和抗争……
我突然感觉那庞大的山脉正大步向前走着,发出“咚咚”的巨响,大地震颤,地球发抖,宇宙骇然,一群群人因为恐惧而奔逃而大声呼叫。这使我很久以后,仍心怀余悸,不能不以敬畏之心仔细打量它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岩石,每一条沟壑,每一道峡谷。
这些带着愤怒的表情,屹立在中亚心脏地区的世界最高的群山,气势磅礴,蜿蜒逶迤。这种惊人的高度足以使任何旅人惊叹不已,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将其称之为“世界屋脊”,这成了它的别名。它横空出世的雄姿,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状态,流传广远的神话传说,使其显得更为幽秘,也更加令人神往。以至它被传说为神居之地。
大概很少有一个地区能像它这样成为世界的秘密心脏,再也没有这样的神秘能引起人类的种种猜想。它更属于想象之境,只要沿着神圣而又纯净的方向,你的任何想象都可能是对它的独特的显现。在一个已经昭然若揭的、不存在多少秘密的世界上,这里所具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十分可能的。
十四世纪有一名叫费雷尔.奥德里克的方济会的旅行家,声称自己历尽艰辛,抵达过这里,他用自己对这片高原真实与虚构的可怕描述,使西方世界第一次获得了有关这高原的信息。这里从此成了西方传说中的普列基特.约翰的基督教的王国。它诱惑了众多男女历尽危险和艰辛,力图抵达这里。
对于一个笼罩了神秘和虚幻之光的实在之境,一些人视自己的抵达为人生莫大的荣誉。这片高原和这高原上的人,也以他们宽厚的胸怀拥抱那些探寻者。但当英国和俄国开始把他们的帝国力图扩展到西藏时,它为了自己的宗教、生活方式和采金地对所有的人关闭了大门。
但还是有各种各样怀着不同目的人闯了进来,其间有秘密间谍和士兵;探险家和传教士;秘术士和登山者。有些幸运者返回了,带回了为帝国主人绘制的地图,有些讲述了一些令人称奇的故事;有些人却永不能返回,他们的尸体或埋葬在荒凉的高原,或把僵硬的尸体留在了冰山雪岭的陡坡上,还有人被沉到了奔腾汹涌的河底……
幸运地,也是真正穿越过喀喇昆仑和阿里高原的就是斯文.赫定,他于一八九六年七月、一九〇一年三月、一九〇五年八月三次从这荒凉之极的地域穿过。一次他走了五十五天才见到人类的踪迹,另一次走了八十四天才见到淡蓝色的炊烟。英国捡险家奥里尔.斯坦因在翻越海拔近五千六百米的喀喇昆仑山口时,则冻坏了双脚,右脚中间的两个趾头全部切除,其余三个趾头也从前面的关节处切除了。
世界屋脊对任何人都是不留情的,即使是那些征服过中亚大地的著名的脚。
有人说,高原的山岩是不能盯视的,盯视着它,你会觉得山在运动,在以一种魔力向你逼近,令你头昏目眩,猛然倒地。我起初不信,试后果然如此。觉得那山中隐逸着无数的精灵,正对你施展魔法。使我觉得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这些群山一直没有停止奔跑,现在你没有感觉到,只是因为它累了,正在喘息。
当我望着那些群山,它显得缥缈虚无,像是并不存在。仿佛就连我自己,也变成了一缕风,变成了一星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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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文章[节选二]

三.明亮的河


看到象泉河之前,先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荒凉。随即,连绵的峰峦和无边的土林闪到了两边,猛然间,大地像变魔术似的使它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惊呆了。有些晕眩。突然感觉自己不在现实之中。
我置身的是那个蓝色的梦境。所有的蓝,包括天空的、火焰的、宝石的、湖泊的、大海的蓝都已融入其中。四周的一切退避到了自己卑微的位置上,忠诚地守护着它。
守护着这大地的灵魂。
我心怀敬畏地接近它,觉得自己正被它的气息染蓝。
我的脚步显得轻飘,灵魂显得虚幻,肉体陷入困倦。这可能就是十分陶醉后的形态。有一种柔和而强劲的力量,正牵引着我,向那蓝色走去,直到它的最深处,然后与它融化,融合。
浪涛声由远而近,徐徐传来,水下的石子十分清晰,一尾尾游鱼的身体在水中显得透亮,阳光照在水波上,生出一片片闪光,并把水的波纹映在河底,成了亮而规则的波浪线。
我把手伸入水中,感觉它正甘露般浸润我的肌肤。浑身有一种被圣水洗浴后的清爽。十分通泰,数日来高山反应和一个个难眠之夜带来的痛苦顿时消除了。
我领受了河流的恩惠。我重新变成了一个清爽的孩子,有了纯洁的心,纯洁的眼睛和肉体。
我被一种神圣的情绪托举在一个神圣的高处。对俗世昏然不觉。一种力量让我留驻此地,不需做一切事,只需面对水的纯洁,便可富足一生。
这是我最为留恋的水了。
象泉河是印度河的源头,它劈开喜马拉雅山脉,一直流向印度洋。在沿岸浇出了无数的草川平原。象泉河岸的绿色在重峦叠嶂的荒山秃岭和偶尔一座冰峰的衬托下,显得如梦如幻。羊群、奔跑的藏马、唱着歌的牧人、黑色的帐篷、从帐篷里冒出的蓝色的牛粪烟,使那景观显得更加丰富。
一个牧人从远处骑马走来,到达河边,从马上跳下来,掬水而饮后,盘腿在河沿坐下,手摇着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开始做他信仰的功课。听别人说,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骑马到河岸来,风雨无阻,好像他与这河前生就有约定。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妈,总是坐在他的泥屋前,静听年岁从她的身边缓缓流过。她已很少说话,几乎和这里的岩石一样沉默;她的目光包含着人世的一切,甚至它到达的地方比人类自身还要久远古老;而她长年包在头上的红头巾,又使她显得比少女还要年轻;她脸上写着的这个高原的沧桑,又使人感觉她的人生和命运与这高原上的土地和气候一样复杂。
一个包着红头巾的老人,我不知道她还会在札达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生活多少年,但我相信,她会在我的记忆中永生。
象泉河也是我见到的第二条澄明之极的河流。一条是帕米尔的塔什库尔干河,我曾无数次地徜徉在它的岸边,想发现它澄明之极的缘由。因为我的浅薄,我没能发现,但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洗涤。
那条河是至美的帕米尔的组成部分。它与那景象是协调的,而象泉河却在大荒凉中保持着自己的品性(一开始就有一种悲壮的气氛)。只有喜马拉雅山脉苍黑的岩石和山顶上的千年积雪与它相伴,深蓝的河流得不到大地的呼应,只有黄羊偶尔去饮几口水,只有走单的狼不经意到了河边,在水里一照自己孤独的脸面;呼应它的只有湛蓝的天空——白昼里的天空和有月色星光的天空。
在这无边的荒凉中,流动的河是唯一能使人感觉到生命存在的物象。它在鹰飞翔的高度,以其蜿蜒的身姿、孤寂的流水以及它没被沾污的源自久远的深蓝,足以让人感动并得到安慰。
当我河边掬起一捧水来饮下,我的口中留下了河水忧郁的味道。
这种味道缘自孤独么?
不是的。因为它从一条溪流成长为一条大河,一直在孤独地战斗。
我知道这条河的源头除了零星的草甸,稀少的红柳,就只有亘古荒凉。
孤独是它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它已有的品性。
我妄测,这忧郁也许来自它对自己命运的无奈。
在这土地与河流构成的大地上,土地一直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坚守着自身的原则,有什么便向世界提供什么——食物和美,丑陋和贫穷;而河流却是个理想主义者,它以飘逸的流动之姿,以不停的歌唱,毫不停止地奔波,直到自己应该到达的宽度和广度。
我以为我理解了这条河,至少看出了它明澈之中包含的忧伤。不想当我却听到一个十分宏亮的、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结束的方式。在外力让它结束的地方,河流才真正开始。你要认识它。只有成为这条河的养子,在它的岸边垒一间石屋,住下来,听它的语言。”
“这么说,这条河流连忧郁都没有了?”我小心地问道。
“这是一条明亮的河。像没有云彩遮蔽的太阳一样明亮。”
“哦,明亮的河……”我一遍遍喃喃自语。
“不管它的内心隐藏着什么,即使是深深的绝望,它也不放弃它岸边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垄庄稼、一个村庄、一片绿洲,它为此前往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所以这河有一颗母亲那样明亮的心。”
听完这些,我眼里噙着泪水。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吟出了布罗茨基《切尔西的泰晤士河》中的诗句:

空气有自己的生活,与我们不同,
不易理解,那是蓝色的风的生活,
起源于上方的天空,腾飞而上,
不知在什么地方告终……


四.世俗相


札达有一个康巴人出售各种工艺品的地方,在这里显得富有生机。
司机早已去了那里,一见面,他就说他带的钱已被她们“掏”空了。而那两个年轻的康巴女人却笑着,有些像四川方言中所说的“笑圆了”,他们美丽、壮实,蕴含着原始的创造力、劳动力、生殖力和野性。乌黑的头发扎成的很漂亮的大量发辫以及发辫上装饰的玳瑁璎珞,以及黑红的圆盘脸上绽放的无拘无束的笑——阳光和风留在脸蛋上的两团晚霞般的红色,使她们的笑更加生动、迷人——也把她们的快乐迅速地传递给周围的人。颈上的项链,腰上挂着的珠宝,衣服上的装饰,白色的印花内衣,隐隐可见的丰满乳房,使她们显得华贵而性感,她们在一起,很像《两个塔希提姑娘》一样纯洁、质朴,透着健康的气息。但却没有两个塔希提姑娘的忧郁。见了我,她们俩都迅速迎了过来,用一口十分悦耳动听的藏味川语,笑着邀请我到她们的帐篷里去,那是真正的对顾客的笑。没经过任何培训。是一种由衷的,真正的微笑。
进入帐篷,好像进入了一个刚挖掘出来的古董窖。全是些工艺品,有佛像,有鬼怪,有护法,几乎藏传佛教里的诸神都有,大的一米多,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还有玛瑙、珍珠、手镯、项链、耳环、贝壳,以及各种金、银饰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拿起那些精美的神佛雕像,感到它们无一例外地显得古老成旧,浸着不知多少年代的香火油渍,使你觉得那真是具有很多年代的珍品。而她俩也不停地介绍这佛像已有三百年,这度母已有六百年,这金刚是祖传下来的,已不知多少年代,听她俩这么一说,使你更加心动。而价格也有高达数万元的,也有成百上千的,也有三五十元的。
我看上了一尊小佛像,就拇指大小,铜铸的,一问价,八千元。我吓了一跳,她说那是真古董,至少有一千年了。我一听,只好放下,她们见我放下了,就说一千元也行。听她这么一说,我想古董是假的了,只出一百元。他们很珍惜的叹了口气,说一百元就一百元吧。买了后,走出帐逢,给人一讲,人家就笑了,他拿出一尊,一模一样,才三十元。她们却在身后得意地笑着,仍拉你去买别的东西,说可以优惠。后来又买了几件小物品,给价就小心了,但她们还是能赚你至少一半的钱,不知不觉中,几百块钱已化掉了。司机一见,说,走吧,不然真会让你把钱掏光的,内地的商场如果都能像她们这样推销商品,谁有不赚的。见我们要走,她们神秘地把我拉过去,说:“还有件好东西,不贵,但挺好。”她说完,就飞快地进了帐篷,搬出三尊“欢喜佛”来,我们都决定不买。只想给她们照两张像就走。
对于照像,这一路行来,很少有人拒绝的,我想她们一定会欣然同意的。不想她们却拒绝了。我们十分失望。说了几次,她们仍不同意,就想离开。
这时,一位说:“如果买一样东西,就可以照。”
我们忍不住笑了,就买了一尊小“欢喜佛”。
她们也不辜负我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织氆氇的线团,表情活泼、生动、笑得十分开心。
她们可能也看到我们买了不少东西,钱化得差不多了,不再打扰我们,其中的一位搬来三块石头,让我们坐。我问她的名字,她只是笑,怎么也不说。问她是否出了嫁,她则笑着问:“嫁给你行不行。”“行啊,怎么不行。”“那我把帐篷一扎就跟你走”。我又说,“行啊。”“没有他,我马上跟你走。”她说完,朝一位康巴汗子指了指,那汉子坐在那里享受阳光。他以骑士般的风度向我们点头问好。
如果说那名康巴女子是巴塘草原和河流的化身,那么那康巴汉子则是横断山脉岩石和森林的化身,他显得高大而英俊,头发和发辫披在肩上,火红的英雄结衬着他轮廓刚毅的脸膛。他穿着白色衬衣,外面套着用氆氇做的蓝色藏袍,红色腰带上挂着烟壶和一些装饰品,一把长约两尺的藏刀斜插在腰上,银色刀销闪闪发亮。他不时饮一口木碗里的青稞洒。没有下酒的食品,我想,他一定把那阳光和往事当作最好的下酒的食物了。
按照藏民族传统的三大历史地理区域,藏地被划分为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朵康六岗,朵康六岗地处横断山脉,包括今藏东、川西、滇西及甘南藏区,康巴汉子性格豪爽,且善经商,是藏民族引人注目的一支,藏地素有“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卫藏的宗教”之说,康巴的男人,的确名不虚传。
在藏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康巴人经商的身影,原只是听说,今天算是见识了。
高原上的这种喧嚣自然显得珍贵,这世相图景和情节让你暂时忘却自己正置身于神圣的光辉之下,让你觉得俗世的欢乐同样珍贵。
而夜晚更加宁静,好像你已经远离人世。街道两旁是高原柳,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铺在满是沙土的街上。
红色和绿色的灯开始在店铺里亮起来。在内地刚刚流行起来的歌曲也开始响起来。歌声里虽然充满着虚假的热情,但它宣告这个小城的夜生活开始了。
几个年轻的青年女子,像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奇物,夸张地扭动着腰臀,在干硬的晚风中招摇过市,隐没进了唯一的舞厅和酒吧,留下了一股粗俗的气息。有两个很快从里面走出来,向男人们调情。
她们无疑是中国最勇敢的妓女,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札达,给地处万古蛮荒中的小镇带来了风情和欢乐。我发现,人们是用敬重的目光看她们的。她们完全有资格荣获“最勇敢女人”勋章。
对于所有不可能带眷属来此的干部、商贩、民工和来来往往的旅者,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够在这里找到自己临时的妻子和情人。她们把这个雄壮高原最最缺乏的东西带到了这里。
欢笑和快乐肯定是逢场作戏,肯定是虚假的,但青春和肉体却是真实的。
那背后因为对生活的茫然无措,对命运的难以把握所产生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她们以身体供养自己的身体,向身体获取,以身体满足生命的荣耀,在人类的众多可耻行径中,在人类众多肮脏黑暗面上,它也许并不丑陋,它显得比那些要干净和明亮得多。
在这时,她们是艳丽的公主,是男人的王。最先见到她们时,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也不相信这里会有这些年轻的汉家女儿。这在如此高的海拔的小镇上,除了世代生活在高原的藏族女子,别人是很难适应的,但她们却在这里坚持下来了。
据说最先到此的一位女子很受欢迎,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小姐妹,她去电一封:山高路远人傻钱多,速来。她们就陆续来了。这些为了生存的姐妹,为了改变自己生活的姐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会来这做梦也没梦到过的地方出卖身体吗?
她们全部来自内地,按她们的说法,她们原来多是女工,下岗了,没办法,来到了这里,她们还说,女工下岗不流泪,大步走向夜总会,晚上工作白天睡,工资一下翻几倍。但她们说完没有笑。
我相信很多人都笑不起来,我只能说,一切顽强生存的人,都是值得敬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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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27: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文章[节选三]

五.云游者


我又来到象泉河边,水波在夕阳里升腾起一丝丝潮气,空气清凉而又润湿。余晖的颜色使这条河变得羞涩。桥栏上满是五彩经幡,在风里招展、飘扬,说着自己神圣的语言,向神传达人间的祈愿,向人间转达神的祝福。
夜色开始浓了,只留下了河水的鳞光。在夜色中,随着世界越来越安静,它的歌声也显得越来越嘹亮。自然,还留下了小镇的明亮,它笼罩在弧形的淡黄的光影里,像襁褓中孕育的生命一样吉祥,圣洁。
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似乎这一天应该结束了。我起步朝旅馆走去。
但就在我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我自己的灵魂被什么触动了。
是一个人。一个闪着亮光,稍微一动浑身就发出“叮叮哐哐”响声的人。
借着最后的晚光,我看见他银须耀眼,乱发飘肃,浑身褴缕,摇着转经筒,挂着大佛珠,口诵常念常新的六字真言:嗡玛尼呗咪哞,嗡玛尼呗咪哞……
声音低沉,沙哑,略显苍老。
他的额头宽阔,双目始终半闭半合,脸跟生铁一样黑亮;赤着脚,脚大,亦黑,浑身散发着苦行者如艾蒿一样苦涩的气息。非常奇特的是,他浑身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易拉罐,那暮色中的亮光和响声就是由这些空罐子发出来的。
这种名为可乐的棕色饮料已风摩全球,它最先由美国人制造,在四十年代后期每天售出五千万罐,致使法国在打破柏林封锁的空运补给才刚结束,就对它进行了反击,巴黎的国民议会以三百六十六票对二百零二票通过:“在法国、阿尔尼利亚,以及法殖民帝国范围内禁止进口、制造和销售可口可乐”。
而札达正以啤酒代替青稞酒,以各种饮料代替酥油茶。他们容忍并接受了这些新奇的事物。
这个苦行者身上最早的易拉罐是一九八九年生产的健力宝。我正想着,他像挂满勋章的老战士一样挂着这些罐们前往偏远的牧区,到达各地的喇嘛庙,一是会获得荣誉和尊敬。不想他已停止了诵读真言,只摇着手中的轻经筒,并开始打量我,像认识我似的。良久,他坐下来,然后,他成了主人,礼貌地示意我也坐下。
我这才觉得前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在为他的出场作铺垫——甚至包括江河的流动,月份的运行以及这座高原的诞生和成长……
“想听我说话么?”他说的竟是汉话,并带着川地口音!
我点点头,坐在沙地上。
“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多少年了呢,只有神知道。我是四川甘孜的藏民。我从十四岁开始走,在西藏走,不为别的,只想搞清“嗡玛尼呗咪哞”这句真言的真切含义。这六个伟大的音节造成了这块高原神秘的宗教氛围。这一切只有在苦行中去领悟。我向行走时头上涌动的云、还有从耳畔掠过的风、天上飞行的日头和飞翔的鸟类寻找答案。当我在旷野里躺下时,我从大地深处去聆听,它深处的阵痛被蛰居在土地表层的虫鸣所安慰。我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这里。”
“您搞清楚了么?”
他叹息一声:“路还没有走完呐。”
“但路是走不能的啊。”
“能够走完。我不能走了,路也就走完了。在我停止的地方,就书写着六字真言的真切含义。”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开始吟诵真言,摇着经筒,往前走去。他身上的易拉罐相互磕碰着。他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我揉了揉眼睛,望着前方沉在黑夜里的荒原,感到自己像做了一个梦。
“嗡玛尼呗咪哞”。
我第一遍轻轻地吟诵起来。感到这六个字是一个地处神圣高度的庞大的精神世界。它让一个民族满怀仁慈、善良和一个共同的愿望,带着一生所能奉献的一切,世世代代朝它进发。
当我第二次轻轻地吟诵它,感到它囊括了悲欢离合、生死荣辱、轮回报应、祈愿祝福……只是六个音节;像一句随意说出的梦话,却正是藏传佛教的根本真言。再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比它伟大、高深,也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有它所代表的疆域辽阔、宽广。
当我第三次轻轻地吟诵它,感到远处正盛开着一朵莲花,纯洁无暇。我知道它就是信仰的形态,就是人类一直想获得的灵魂。
它像是远古人类进化时最初的言语,它此起彼伏,撼天动地,摇荡神灵众生。它,就是信仰的极致。它既是已逝时光和此时的赞美诗,也是未知世界的祈祷词。
我恍然明白,那苦行者已明了了真言的真义。他无私而慷慨地用言语把它的感悟嫁接到了我的思想中。
“对于信仰者,他脚步所到的地方便是路,便是向上的台阶,一切都无法阻挡他前行的脚步,黑夜、大风、狂雪、猛兽、甚至死亡……”我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六.词语的贫乏


札达县面积两万两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绝大多数面积被土林占据,与它壮阔而宏大的美相比,以狰狞险峻著称的美国西部大峡谷可能也会黯然失色。古格是阿里的文化和历史象征,但如果没有气势磅礴的土林的环护和衬托,它不知会逊色多少倍。
那天下午,我们决定到它的深处去。
走了没多久,景象慢慢神异起来。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古城池,巍峨高耸,拔地而起,用黄土筑成,呈富丽庄严的金色。其上有垛口、射孔、城楼和站立的武士等一切辉煌的城堡所具有的东西。
“那是座什么城啊?”我吃惊的问,这可是我所见到的最辉煌的城了。
同行的人笑了,说:“这就是土林。”
但它太像一座城了。我像走进了一个辉煌的梦中,走进了某个传说中的景象里。即使我离那“城”很近了,仍不相信它是自然形成。我一次次望它,一次次惊讶。待到了它的下面,才明白人难以创造这样的奇迹。
愈是前往,愈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神留下的宫殿么?但它却比宫殿更美——这是神和人类集所有对美和对宏大事物的想象而创造的产物。
“多么奢华而又排场的绝美呀!”我忍不住大声说道。
它让我无法描述它,一进入阿里,我已感到了语言的贫乏。但此时我几乎是哑口无言,成了语言的白痴。我只能发出如上面那句无一点力量的赞叹。其实,此时最适宜的方式是缄口不言。但我又不能不描述它,哪怕它苍白得没有一点力量——我只能描述这个梦幻的具体情节,其它诸如梦的底色,纷繁的画面,画面上令人难以暇及的切换等,均无力描述。谁能用笔还原神的想象和大梦境呢?这种绝望让我的内心顿时变得无比忧郁。
它是金色的基调。但金碧辉煌这个词语用在这里让人心虚。排比句是一种合适的方式,但令人汗颜。——它们有的像驻守城池的披坚执锐的勇士,可闻号鸣箫咽之声;有的形如万马狂奔,可感觉它们疾如飓风掠过;有的则如千驼相聚,可望见流沙飞扬;而如神佛者更多,有宗喀巴大师、米拉热巴、双生莲花生,以及各种护法,相貌或慈或善,或怒或恶,或坐于莲花,或行于天际,无不形神兼具,栩栩如生;还有静坐修身的喇嘛,虔诚无比的朝佛者,婀娜妖艳的空行母……每一种景象,若稍微变换角度,则又是不同的奇景,似人非人,似物非物,似神非神,似幻非幻, 巧奇天工,变幻莫测。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想象,并能够将俗世的一切忘却。屏息之下,似乎可感到这一切都在复活,可以听见佛语悠远,仙乐飘飘;十二丹玛女神正骑着白鹿从不远处走来,鹿鸣呦呦,铃声阵阵;还有其它神灵和云彩一起飘过的声音,以及鹰隼展翅的声音;还能听到女子的喁喁细语,裙裾索索;也可以听见江河的奔涌,清溪的流淌;可以听见乡间的犬吠鸣啼,山野的泉声鸟鸣,以及大海的涛声,天上的惊雷;还可以听见猛士的高歌,狂士的悲吟……峰峦叠聚,大柱兀立,雄伟奇拔,奇异多姿,环绕回旋,神秘莫测,再加之晚光初至,夕辉瑰丽,使整个景象明暗有致,层次深邃,浩浩然超凡脱俗,荡荡然鬼惊神叹,淼淼乎美景无边……
我的思绪一时间飞扬得很远,仿佛又感受到了这高原沧海桑田的巨变,仿佛又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象雄时代的灿烂辉煌和兴盛衰亡。
但它不是传说中神的赐予,而是大自然的造化。我在《西藏地貌》一书中看到,土林在地貌学上称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沙岩和粘土岩为主,间夹粗砂岩和砂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沙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 ,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100——200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粘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也许任何景象一旦落实到科学的解释上,就会索然无味,我便不再去管它的形成,仍只沉湎于这宏大的景象之中。
但天色已越来越暗,大地上已有了水样的月色,这泥土的林莽暧昧各半,显得更加幽静深远。而天边的晚霞尚未腿尽,还有最瑰丽的一抹,它们还映照着最高处的风景,使那些风景以沉醉的状态呈现着,随着夜色飞升到最高处,没了依托,显得遥远,成了天空中的一个景色。并在夕阳完全消褪后,在夜色里长出翅膀,飞到更高远的地方。
由于专注于那土林的美中,我像经历了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显得如此疲惫。当我在夕阳里回望它们时,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进入那美境之中。
缓缓流淌的象泉河已看不分明,只隐隐可见波光的闪动,隐隐可闻流水声从浓浓的暮色中传出来,像在倾诉,又像是在哼唱一首古格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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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梦中的托林


我站在被萧条颓废所笼罩的托林寺前,看着它垮坍破旧的寺院塔林思绪万千。
现在,包括整个札达与他当年所达到的精神高度相比,都显得平庸了。在当年,这里是藏传佛教的“上路弘传”之地。一六七〇年为纪念阿底峡圆寂,古格王孜德在此举行过规模盛大的“火龙年法会”,康藏各地高僧云集,佛法弘扬的热情使西藏各地大建寺院,一时香火兴旺,蔚为大观。
“托林”一词原是罄槌的声音,后引申为“在高空中飞翔”,托林寺也就是“飞来寺”了。这说法来自一个传说——
为了弘扬佛法,古格王益希沃(译音)请阿底峡来藏传教,当时这里还没有托林,为确定修寺的地方,阿底峡让他的弟子将法器磬槌抛向空中,法器落地之处即为建寺场所,寺名也就取了磬槌落地之声“托林”。
这个传说使这座寺庙既有了飞的姿态,又有了悦耳的声音。从而使它有了一种生命的灵动。
完好时的陀林寺由迦萨殿、十八罗汉殿、护法神殿、阿底峡殿以及讲经台,众多的房舍及一百零八座佛塔构成,是一座气势非凡的庞大建筑群.它与古格王朝同兴同盛、同衰同亡。历经战乱兵火,加之“文革”的破坏,至今已再难重现当年的兴盛和荣耀。那些佛塔完好者已很少,很多只剩下了一些基座。
而当年,佛教宗师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等无不在此度过了其重要的人生阶段。
费了很大的力气,征得县委统战部的同意,我们走进了托林寺的内部。虽然荒凉,但并没有那种久无人居的霉灰味,香火的气息从几百年前残留至今。
我们在托林寺的殿堂里看见了一块印有小孩脚印的石头,据说这就是仁钦桑布大师在童年时留下的脚印。
根据民间传说,生于札达县底雅乡的大师在四五岁时,被母亲背着出去浇水。到了田地后,他一个人在河边玩耍,当他赤裸的双脚踩在河里坚硬的鹅卵石上时,发现石头很软。他叫喊道:“妈妈,妈妈,你看!这块石头像棉花一样软。”母亲见石头踩入很深,一下了惊呆了。她知道这是在预示孩子以后的非凡。仁钦桑布后来翻译了百余部显教经论和密宗咒语,为佛法的传播弘扬做出了重大贡献,被尊为大译师。人们为了纪念他,特意在托林寺外筑有高高的仁钦桑布塔,由于大译师深受百姓爱戴和怀念,那塔至今完好无损。
我们还观看了阿底峡圣物存放的地方。
阿底峡,原名月藏,法号燃灯吉祥智,公元九八二年出生于札护曼国(即今孟加拉国达卡附近),他来到西藏后,共讲学十七年之久,不但留下了佛学显密论著五十五种,同时还著有医学论著《医头术》,并同那措译师等合作翻译了《配方甘露达雅干》等医学经典名著。他后来圆寂于拉萨河畔的聂当寺,享年七十四岁。
托林寺的建筑风格是仿印度古佛教寺院修成的,最兴盛时它在阿里拥有二十五座属寺。它的影响远达印度北部和拉达克等地。而现在,它只剩下了集会殿、白殿和密宗殿。其它的一切,早已化为尘土,成为再难聚合的历史风尘。
而即使是这残存的殿堂,也是因为“文革”时被征用为粮仓才得以幸存的。是粮食保护了它们,也保护了四壁的绘画。壁画的精美凸现于暗淡的烛光之上,斑澜绚丽。那些丰乳纤腰的神像来自那个以浪漫、丰富的想象力创造了众多神灵的民族——印度。的确,在他们的想象中,神佛无疑是美好明亮的。印度是个热带国家,人们的穿着薄衣轻纱,所以他们造出的神灵带有印度人的审美观念——即一种富有激情的、性感的美。正如我所看到的几乎所有的印度雕像《药叉女》的性部一样, 不但不加任何掩饰,反而大加夸张。所有的药叉女都有明净的肌肤、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肥硕的臀部、圆润的阴阜。他们对神的塑造也就由此而来。只是随着不同民族的审美观念不同,佛像的塑造上才各有差异。但从托林寺内佛神的形象仍看出它所受的印度宗教艺术的影响。
我独自拐进色康殿。一进入其中,就感到了一种无比的寂静。我像走进了一个艳丽的居所,时间和风尘竟没有使它失去半点华采。这就是我希望见到的曼陀罗绘画。
这些色彩此时已不再仅仅是色彩,而是一种五彩的旋律。的确,这是一种生活着的色彩。“这个由色彩、线条,由佛教的理论和经典所构画出来的图式,在浓烈的红色中激起一种热烈而又具有充分理性的情致(巴荒语)”。我觉得见到它,是我的福份。这福份是从它那里降落到我身上的。我是个有福的人了。只是,没有谁能降福份给给这些画,使它免遭寂寥之苦。而它可能不这样认为。它说:“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命运。”
我只能在心中喃喃地自语一声:“……托林……”
我在这座残破的佛寺里走着,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阿里历史和文化的鼓点上。只是那声音已经模糊,不再宏亮。真实与传说,辉煌和梦想似乎都已不存在,只有一种隐忍似的内敛,只有比言说多了很多的沉默,只有阳光下的风无始无终地掠过泥土。
在这里,我再次感到了神的力量。
自翻越界山,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沐浴了八百公里佛教信仰的长风。它浓郁之极的宗教气息,正是人类信仰的气息,只是它存在于这里是如此纯粹、执著和普遍,使你无论在何处,都能感到神的存在,感到信仰巨大的召感力。
托林寺上原有很多僧人,后来大多去了列城。但信仰是没有地域的,去了何处,只要是为着信仰,信仰就是存在的。我去时,只有一个守寺的人在寺庙中,显得清冷,但寺庙只是宗教的殿堂,是信仰的象征,它的弘扬与永恒全在于民众。
我已感觉,在利欲喧嚣的这个星球上,阿里是最后的秘境,也是唯一宜于神灵居住的净土,而札达则是秘境中的秘境,它的神秘性远比其封闭后再慢慢开启所呈现出来的要丰饶千万倍,我们用行旅、用目光所能见到的,用耳朵所能听闻的,仅仅是表面上的一点,只是一层薄如水膜的东西。更多的东西隐在它的过去;隐在大地深处,群山之上;隐在人的内心,它们仅仅偶尔表露,仅有一小部分被传唱和讲述。也许在经筒转动,在经文诵出的一瞬,打开的就是一道通向秘境的大门,而进去后有多深广,就只有你去探寻了。
所以表面上,阿里只是一座高原,而札达只是高原的一部分,具备高原的显著特征:海拔、雪山、冰峰、河流、草原等等,仅此而看,它难以构成如此深远的神秘性。确实如此,当这些东西被我们的目光掠过,神秘性也就消失了。
但这只是有形的部分,而无形的部分则像一部需要一页页揭示的、不知多厚的书,你翻开一页,还有一页,永无穷尽。
它是藏民族的文化赋予的,是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赋予的,也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灵赋予的。
说阿里——其实是整个西藏——的神灵无处不在,一点也不夸张,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

东方雪山顶上,
彩云纷纷扬扬,
那是大神小神,
正在天上倘佯。

在他们眼里,高高的天空中到处都有神的宫殿,在云雾缭缭的雪山上有神的居所,在草原和河谷里有神的行踪,天上的鹰、草原上的马,水中的鱼是神的化身,连地里的庄稼都有不死灵魂,所以在收割青稞的时节,就不仅要收割了,还要招青稞的魂。招不回青稞的魂,来年的辛劳就会白搭。自出生那天起,人便开始了与繁复众多的神祗打交道,甚至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神灵;头上住着乌拉(头神),右肩住着颇拉(男神),左肩住着姆拉(女神)。还有结拉(生命神),库拉(帐篷神)、托拉(家宅神)、域拉(乡土神)、扎拉(敌神)……当这些神祗活跃时,生命之光异常明亮,农业兴旺,乡土安宁;相反,生命之光则黯淡,预示着死亡的来临,家业的衰落,乡土出现变故或灾难。
因此,神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所以阿里各地处处都能看到神庙、神坛、神塔、神山、神居、神湖、神水,每条路口都有神佛安居的玛尼堆,每家屋顶都有飘扬的在向上天传达人间祈求的五彩经幡,在每一道空气稀薄,人迹罕至的高山隘口,都有朝佛者为山神垒起的宝座。这一切成了高原的徽记,也是让人皈依的物象。
众多的神祗归纳起来,可分为佛教诸神、本教诸神和民间诸神。开始,民间诸神占据着信仰的天地,然后本教是雪域大地的主宰,到公元八世纪中叶,弘佛的藏王赤松德赞经过艰苦的较量,击败了本教,使佛教诸神登上了主神座。部分本教神和民间神,则被密宗大师莲花生调伏,皈服了佛法,但只是保护神或附属神。只能享用茶酒祭供,不能顶礼膜拜;也不能超度众生的来世,只能利乐人类的今生。
但本教在诸如西藏的边远地区,以及与青海、四川的接壤之地,仍拥有原先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民间诸神也仍在雪域长留。
民间宗教将宇宙分成三个层次——上为白色的天空,那是天神的世界;下为蓝色水域,包括地下(是明亮而非黑暗的),住着龙的家族;中间是广阔的红色大地,活跃着“赞”和其它大地上的神祗。
信仰是人类在面对和承受苦难时向冥冥中寻求的心灵安慰。青藏高原险峻万端,生存条件恶劣奇诡。如果没有信仰的支撑,没有它给予的巨大的力量,很难有人能面对这云端里的高原上的严冰酷寒、燥热乏雨、狂风暴雨、洪水猛兽以及那数不清的疾病、瘟疫、战乱,这些让人绝望和恐惧,却又无法战胜。而日月送来的光明,柴火带来的温暖和让动物们惧怕,这些自然力量使他们难以解释。便以为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冥冥之中对一切做了安排,它们或善良,或邪恶,或善恶兼备。时光沧桑,人们满怀神圣,用人类原初的纯洁想象力构拟出了各种神圣,赋予它们无所不能的力量。山川大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乃至宇宙中的一切,无不具有超凡的灵性。这些其实就是先民头脑中的宗教观念。只是直到本世纪中叶,高原封闭的状态依然存在,雄奇的雪山、闪光的冰峰、瑰丽的神湖、云蒸霞蔚的自然景观依然;加之生产方式落后,生产力低微,阻挡了其它文明的冲击和沧海桑田的变化,使雪域众生仍然保持了古老的神灵观念,一直至今。
西藏人一直被神灵伴随,走过其漫长或短暂的一生,直到他们进入另一个世界。
西藏有一部藏文史藉《贤者喜筵》,记载了一些古老的传说,从中可以看出,在吐蕃王朝早期,人神是融为一体的。赞普就是天上的神,被派到人间执掌国政,当他的儿子长大到能够骑马奔驰时,自己便沿着彩虹般的天绳向上攀登,一直消隐在无限悠远的苍穹。第八代赞普直贡赞普因与牧马人罗昂达泽决斗,失手误砍天绳,再也没能回到天国,只有将陵墓留在人间。《西藏王统记》也说聂赤赞普“从天梯下降到四库平原时,被在那里放牧的有才干的本教徒十二人看见”,这些本教徒得知其系“天谪降之神子”,于是便“以肩为座,迎之以归”,并奉为“藏疆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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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3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接上

西藏不少贵族和头人,也常常自诩为神牛或神马等的后代,并引以为荣。传说藏传佛教直贡派开山祖师居热.齐田贡布,是苍穹中的一支母鹰所生。直至本世纪三四十年代名震藏北的黑痣英雄嘎加扎那,还被人们认定为巴青雪山神崩纳的儿子。
因为高原上的生产、放牧以及生活习俗都与神祗有关,所以人们与神的交往常常和与人的交往一样频繁。象泉河谷的农民每年藏历正月初五要在地里安放一块白石,并举行祭祀仪式,他们认为白石上有龙女鲁莫杰姆附身,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牧民们相信遥远北方的盐湖,是神女察措杰姆的领地,只有健壮的男子汉能博得神女欢笑,赐给生命中珍贵的盐。诸如此类,都是人神交往的方式或过程。
而西藏的许多宗教节日和民间节日,就是人与神的联欢。人们用各种吉祥时日,用丰富多彩的方式娱乐神灵,以使神灵高兴,发欢喜心,保佑庄稼丰收,牧业丰旺,众生幸福,雪域安宁。当然,还有人神之间的使者巫,人通过巫向神陈述自己的情况和愿望,神通过巫向人传达。西藏各地的城镇村溪都有男女巫师存在,即使在最荒僻的山村,最边远的牧帐,也能看到他们在鼓点中蹦跳的身影。西藏噶厦政府,都设有专业巫师,例如拉莫,乃炯,噶顿三位护法就是。他们位列三品或四品官,身世显赫,驻赐豪华神殿,出门时有成群的待从前后呼拥,降神时则有数十名乐师进行伴奏。他们负责指导转世灵童的寻找,决断摄政王的任命,包括战争与和平这等重大事务,也由他们发布神谕。例如一九五〇年解放军进藏之际,噶厦政府是否与中央政府和谈,以及后来突然逃亡到亚东的达赖喇嘛是否重返拉萨,都是根据巫师发布的神谕决定的。
即使那些格萨尔史诗的吟唱者,也总是自称是在神灵附体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演唱这些浩繁如海,冗长无比的英雄史诗的。的确,如果单凭普通人的智能,是很难准确无误地把长达数百万行的古代史诗背诵下来的。
阿里是一个有无数个密宫组成的巨大宫殿,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它和布达拉宫及其它众多依山而建的寺庙一样,以神的角度,俯瞰着这个星球上各种肤色的芸芸众生,它宽厚地看着他们的相互倾轧,看着他们对人间的破坏,然后以怜悯的情怀和巨大的耐心,等待他们在低头寻找欲望的满足后,抬起头来,感受它的光辉, 然后醒悟……
在托林寺,我感受了信仰的宁静的同时,也感受了它的忧郁。但那份宁静和忧伤值得珍存。它能够使这种宗教文化得以源远流长,并保存它已经形成的民族独立性。并将在未来为人类提供一份有关信仰的启示,它还将成为生态的样本,成为世界神秘性的象征。
阿里高原,它就是这个星球上的布达拉宫,它没有穷尽的房间正是信仰者不朽的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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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6:3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的文章[节选四]

八.古格残雕


我是带着疑惑前往古格王国遗址的。我首先怀疑在这荒远之地能否建立起一个王国;其次,我怀疑建立起的王国能否创建如历史(总让人觉得它隐含着传说成份)所说的辉煌文明。还有就是如果这种文明真的存在,这个王国又是靠什么创建那些文明的。因为这里即使是阿里土地、牧场和气候较好的地方,也毕竟属于瘠薄荒凉之地。
一九五六年,达巴宗(相当于县)与札布让宗合并成立扎达县,但截止一九八九年底的人口统计,全县才共有八百五十户、三千三百二十五人。与三百年前古格王国灭亡之前的万余户、十万余众相比较,不及一个零头。而现在这三千余人口,绝大多数还生活在贫困之中。
这就是谜之所在。
但古格作为精神王国,的确是名符其实的。深入到遗址之中,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同时,也使你的怀疑更深——
这是一块焦灼的土地。土林只能作为一种风景环绕在周围,更远处便是雪山,牧场隐在那些山地台原之间,脚下,除象泉河岸有两绺绿意,大多是荒凉的戈壁。我想,自古格灭亡至今的三百年间,不可能有茂密的森林、丰茂的牧场、肥沃的田地在沧海桑田中埋没……
札达的现实境况与历史上古格的繁盛形成的对照是如此的鲜明,使你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
古格遗址距札达县城十余公里,地名札布让。我们第一次驱车前往时,到了距它不远的札布让村还没有看见它的雄姿。这好像是在印证我内心中的想法——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去找古城看守人旺堆(他如同古城的一个景致,总被到过古城的人说起),有人说他已年老退休。他的工作现在由他的儿子代替。
听到汽车喇叭声,他儿子就出来了。瘦,黑,眼睛十分有神,约摸二十来岁,穿一身蓝色汉式中山服,上面有尘土和斑溃,但这穿着如过去的官袍一样,表明着他的政府工作人员身份。
他看了我们几人一眼,伸出手来,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县上的证明有?”
我们摇头,说没有,我们原以为只要买票就能参观。
他说,那就不行。然后无论我们怎么说,他都只有这一句话。
白跑一趟,总不甘心,我们问了票价,说把钱全给他,我们不要票。没想这个贿赂行为让他十分恼怒,他用受辱的表情用藏话对我们吼叫了一阵,然后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
我们十分尴尬,也对他充满敬意。觉得有了他的看护,尽可以对古格放心。
我们把车开到能看见古格的地方,远远地望了它一眼。
在阳光中,除了红殿上的红色像一抹血迹,显得有些醒目外,一切都融进了泥沙之中,与大地成了一个颜色。它被历史和自然的风尘涤荡着,一点一点地消亡。但我又突然感觉这座辉煌之城正是由岁月的飞灰扬尘所创造的,并在继续。
古格。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说出或写下这个音韵感极强的词语时,这个词语都会像水晶宝石一样,从不同的侧面在他的心中闪光。
它是色彩辉煌之地。
是一个黄金裹着的艺术殿堂。
是一个让人失去语言能力的地方。
它沉睡太久,最终以沉睡的美和忧伤的梦呈现在象泉河畔,呈现在众山之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精神高处。
它是一个精神王国的残雕,一尊关于信仰的佛……
古格,它经受得起任何人的呼唤。
我希望它在不停的生长,希望它永远生长下去,以便与时间对抗,以便在对抗中永存。我在远处,已感受到了它的宏大与壮阔。但我只有暂时离别它,退回札达去县政府开证明。
办具手续,我们再次前往。
我们像几只虫子,在这个表面已经残破,内涵仍然完美的金色躯体上爬动。我再次为这种黄色泥土的力量所震撼。它富有粘性的成分使这座依山而筑的城堡屹立了千年之久依然深沉而纯净;这种黄色是如此地金黄,祥和而飞扬,如“黄金在天上舞蹈”(俄国诗人O.曼德尔施坦姆诗句)。当我捧起它,我感到了一种明显的重量(这是一种让人热泪盈眶的重量),而当我把手摊开,它又飞扬到了天上,一直到它该去的地方,再落下来,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同样让人热泪满面。
阿里是个风和阳光一样丰盛的高原,也正是二者把这座古城在漫长的岁月中珍存起来。他们还和象泉河一道,目睹并铭记着古城的兴盛衰亡。
古格王的王宫遗址在土山的顶端,分冬、夏二宫。建在地面上的夏宫由于年久失修,现仅存断墙残垣。冬宫修在地下,保存完好。我沿着山顶上的一条井式暗道前往冬宫,里面有一种久远而幽暗的气息,有一种泥土的霉潮味,有一种自古就有的凉意。当我来到冬宫宫区,我看见在一条廊道西边有数十间居室,大小不一,都是穹窿顶的窑洞。冬宫之外即是数十米高的悬崖绝壁,站在窗前可以远眺连绵的群山,俯视奔腾的象泉河。冬天住在这里暖和舒适,安全可靠,其设计可谓独具匠心。
山顶的南边有议事大厅,四面有门,面积有四百平方米,是当年古格群臣商讨重大问题的场所。现在山顶异常寂静,只有风一阵阵掠过。
在这焦枯的山顶上是没有泉水的,那么古格王宫的用水从哪里来呢?原来在山顶东南面有两条暗道。一条通向东南面的溪沟,那里有涓涓泉水不断地涌出,取之不绝;另一条暗道通到西南面的山沟旁,那里有从远处引来的流水。
山顶属于宫室区,住人不多。国王的臣仆大多住在东南面的山坡上,那里原有八百多孔窑洞,古格王国灭亡以后,由于战火的肆虐,风雨的侵蚀,有的垮塌,有的埋没,现仅存三百多孔。这些洞穴除了住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粮仓和武器库。粮仓里的麦子和青稞至今尚未腐烂。炊具库里还存有三十多口大小不等的石锅,有圆有方,这是过去王公贵族的专用炊具。据说在石锅里炖肉、煮粥,味道格外鲜美。
武器库分为盾牌库、盔甲库、弓箭库等,在靠近山顶的窑洞里堆满了一万多支竹制箭杆;盾牌为圆形,用藤条编制,中间有一圆锥铁顶,制作精致而坚固;盔甲则用牛皮串缀小铁片而成,往往重达十余公斤,有的甲片上还刻有藏文铭文。
我们还发现了王国的监狱、干尸洞和壁葬遗址,但在王国的建筑中,寺庙的规模最大。虽然由于年久失修,以及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多数寺塔已成废墟,只有少数幸存,但它仍旧是遗址的主要部分。
我们像一个贪婪的嗜美者,对一座座寺庙细细观看,越看越惊叹,越看越想尽快地全部看完,及至到了山顶,已有些晕眩——是那种喝多了好酒的眩晕。为了抒缓内心的激动,也为了表达我内心难以言表的情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至少是为古格先民们伟大的艺术创造力所哭的,如今的世界,自以为能创造一切,但却不能创造如此精美的寺院艺术了。因为我已看到了有些修补过的地方是那么拙劣,让人气愤。他们连一个天花图案也描绘不到当时的水准了。我说,要保护它,就保护好现有的一切吧——包括保护对它的破坏。
小小的曼陀罗殿(意为坛城,在藏语中叫“集阔康”)是密法修持者修持之所。推开那扇古老的木门,里面一团漆黑,面积十平方米左右,我用手电光,才看清了里面的壁画。可以说西藏的寺院在创建之初,就伴随着佛教绘画,其主旨在于以直观可见的形象帮助人们理解佛教哲学和宗教的信条。黑暗在这里象征着庄严,也便于修持者在坛城里静虑玄想,一位密宗修持者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金刚上师或根本上师,需花费二十多年的艰辛修习。据说当修持者修习到菩萨心这一境界时,信徒在强烈地希望众生获得解脱以及最后自己也实现解脱而进行祈祷时,会看到由无数在前世中曾为其父母的生灵组成的众生,包括天神、阿修罗、人类、各种鸟畜禽兽虫类以及鬼怪和地狱中的生灵,即六道轮回中的所有有情众生。这些壁画就是这种情景的显示。它也叫世间轮回(藏语称“斯贝阔罗”),它是一幅具有深奥意义、 将生死轮当与作虚幻的驱使对象的壁画。
轮回,梵文作“SAMSARA”,意为 “流转”,即人的灵魂并不因身体的死亡而消失,而是转入另一个实体当中,如此循环往复,永不休止。这是藏传佛教轮回思想的主要依据。但这个表现生死、再生之因果现象的环形图画,也相当精美,无论是超乎轮回之外的佛陀,还是居于轮回圈中的化物;无论是代表渴望与眷恋的一条条象征瞋恚和仇恨的蛇,还是表现一头体现愚昧无知和妄自尊大的猪——藏传佛教认为,贪欲,瞋恚和愚痴是众生的三毒——包括表现造化物外轮回圈的六个组成部分,即天、阿修罗、人、畜牲、饿鬼和地狱六道,以及神州界中飘荡着的乳汁和蜜糖般的景象;还有阿修罗界(半神界)为争夺一颗根生于阿修罗界、结果之枝长入神明界、善果被神界独享的“宝树”而发动的战争情景;以及人类界的日常生活、畜牲界在人类主人的鞭策下遭受的种种残暴,恐怖的十八层地狱中灵魂受审和受刑时的恐怖残酷等等,其无不生动、形象,使人顿生从善修法的意愿。
白庙,藏语叫拉康噶波,因外墙被刷成白色而得名,位于遗址北面的山麓,土筑红墙体厚约一米,神殿由三十六根柱子支撑,面积达三百平方米。里面的泥塑菩萨已全被毁坏,连主佛台上的佛像也只剩下了半尊,其它佛像或缺头,或缺手,只剩下了一堆泥,佛母的头像弃于地下,残破的四肢被尘土覆住,一片惨烈的景象,但即使这些残雕,也可看出衣纹流畅自然,特别是那佛母,不但依靠娴熟的线条生动地塑造了五官,还让人感到了庄重、典雅、安宁和慈祥。而金刚护法则面目狰狞,一副暴怒的神情,张着大嘴,獠牙龋露,手中挥舞着兵器,脚踩佛法之敌和反对佛法的精怪,但他似乎只护住了自己,而无力使佛免遭战争和“文革”的破坏。
白庙的壁画演绎的是释迦牟尼的故事、虽然如此,还可以领悟到工匠的人间情怀。其神佛僧俗,行为各异,神情各具,甚至可以感觉佛法的光辉,信众的心态。
从屋顶射进来的阳光使大殿的中心一片明亮,而神佛仍能被一种幽暗所笼罩,以使它不失去威严庄重。屋顶和三十六根柱子上都有各种彩绘。天井中的图案依据方、圆或菱形绘成藻井图案,有的是纯图案花纹样,多数配动物花草或神佛物像,根据考证,古格的图案约有五百种之多。尚存的壁画有千余平方米,完全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红庙保存得较为完好,它因其外墙涂成红色而得名,藏名为拉康玛波,它面朝东方,打开门后阳光立即和我们一起拥进殿堂,但它显然比我们快,与藻井天顶的东、南、北三面开放的天窗中投射到大殿的阳光会合,照亮了每个角落。朝向庙门的佛置身于阳光的光晕中,显得更加亲近;而那满壁丹青,流金溢彩,充满了古人澎湃的激情,显得热烈而欢乐。它的完美似乎就是极乐世界的完美——

大地像画出的平展展的棋盘,
尘世的土石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开心醒智的神火熊熊燃燃,
尘世的烟火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具有八种功德的水长流不止,
尘世的水流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用菩提宝树将土地装饰打扮,
尘世的草木在这儿根本无处立脚;
随时都有静定之食可以享用,
饥渴之苦在这儿根本未曾有过;
穿着正戒洁净的袈裟衣服,
尘世凡装在这儿从未有过;
自身就有光明把自己照耀,
太阳月亮的名字也未曾听说……

这是萨迦索南坚赞《西藏王统世系明鉴》中对极乐世界的描述。这也就是佛教中的彼岸世界。是针对现实人的重重苦难和不幸,通过无边的想象力创立起来的理想境界。
我恍然置身于这种境界之中,心怀纯净,神思超然,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忧愁,困苦迷茫。
除了主佛台外,还有绘在墙上的佛像,它体现了古格人的精神和艺术向往。佛母的皮肤和肢体传达着独特的语言,如果天天凝视那高雅、端庄、温静而又带着淡淡忧伤的神情以及神圣而永恒的微笑,你会觉到她就是我们东方理想中的母亲,感觉她会把我们——她的孩子,引向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她就是爱。
西域四头驴,长期浪迹西域,见证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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