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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0 16:5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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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文章[节选十三]
十七.农事诗
在札达的任何地方,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它贫瘠的气息,但人们用信仰弥补了土地的贫瘠。在达巴前往各个村庄的路口,随处可见长达数十米到百余米不等的玛尼堆。这些充满着精神意蕴和象征意味的石头,一直在歌唱,用歌声传达其独具的意义。
达巴的玛尼石堆是札达最有名的。它呈金字塔形,高高地耸立着,由刻满藏文和多种图像的石头组成,多刻“六字真言”和各种佛教经典,字体流畅规范,可说是一种特殊的藏文版本。而雕刻神灵的玛尼石更为丰富多彩。有反映佛教意识的释
迦,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妙音女神、度母,大威得金刚等,无不刻画得深厚有力,形象逼真,栩栩如生;还有反映本教拜物意识的龙、鱼、日、月,各种鸟头、兽头人身像,其雕刻活灵活现,风格怪异,形状奇特;也有刻画宗教史上有名人物的造像,如宗喀巴,莲花生,文殊,米拉日巴等,这些造像在雕刻上给予适当的夸张,赋予每个人物以个性,使之各具神态,跃然欲动,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雕刻采用平面浮雕、剪底阳刻、线刻等多种技法,随形构图,因材施刀,刀痕深沉时刚劲有力,轻逸时轻松自如,在线刻或平面浮雕中追求一种特殊的装饰效果,因而雕刻出的作品形体准确,线条明快,刀法娴熟,风格各异。
拉温村的玛尼堆上所有的石头都有原始的土红色斑点,那代表时光的斑点使玛尼堆在阳光中显得更为醒目。我看到,不论是徒步的背夫,还是骑马的牧羊人;无论是从田地里归来的妇女,还是玩耍到那里的孩子,只要经过玛尼堆,总是顺时针绕其左侧转过,以消灾免祸,赐以幸福。
达巴周围是以农业为主的农区。我在这里感受了土地和庄稼的非同一般,也感到了劳动的快乐和诗意,也再次感到了石头——特别是那种白色石头的力量。藏人对白石的崇拜始自古代。《贤者喜宴》记载着藏王松赞干布的重臣琼普邦桑孜死后,专门在坟上立一白石。而白石是农民心中的“金石头妈妈”,藏语称作“阿妈色朵”。庄稼长势的好坏,能否避过天干地旱,雨雪风雹,都与它有关。
我们到达时正是达巴的秋收季节,我有幸看到了请白石的仪式。只见农人们来到地边,由一位长者走到白石跟前,一边在石头上洒着青稞酒,糌粑面,放上酥油,一边大声吟唱——
“请喝吧,金石头妈妈!
大雪小雪的冬天,
你给我们守护田地;
大雨小雨的夏天,
你给我们守护庄稼。
今天我们开镰了,
请告诉地里的生灵,
有头的藏起头,
有脚的缩起脚,
不藏头,不缩脚,
弄出个牛大的伤疤,
我就管不着了!”
接着,农人们用彩色藏毯把白石小心地包好,恭恭敬敬地送回家。在来年安放白石之前,一直把它供在“央冈”(吉祥箱)里,给它以神的供奉和膜拜。
石头是农民心中的神祗,是田野和庄稼的守护神,每一个人都相信它能使青稞长得丰茂,并保护它不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和野兽的践踏。
每年藏历正月初九,是安放白石的日子。我不可能见到,只能向当地的乡亲们了解。从他们的叙述中觉得安放白石的仪式更加有趣。
天刚放亮,农人们便开始打扮耕牛,把牛角用清油擦得闪闪发亮,在牛角上绑着几尺长的彩棍,彩棍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经幡,脖子上挂满锃亮的铜铃,肩胛上披着缀满贝壳的彩煅,额头贴着日月形的酥油圈,这些体形高大,身躯健美的犏牛,经过这番装饰,显得十分威风。然后,他们给牛喂上飘香的青稞洒,浓醇的酥油茶,以及由酥油、奶渣和红糖调制的叫“退”的高级食品,牛醉得摇摇晃晃,农人们也穿着节日盛装,从央冈里请出供奉了一个长冬的白石,仍用彩毯包好,然后痛饮一番,晃晃悠悠,唱着祈神的古歌,朝自家的地里走去,农人的家人和邻里亲友拉着木犁,捧着祭品,也带着醉意,和唱着古歌,跟着他行进。人畜同醉,情绪都亢奋激昂,古歌声里不时响起数声牛哞,显得欢乐吉祥。
到达农田后,农人先在四周点燃香草香枝,使芳香的烟云弥漫田野,升向晴空,驱走不洁之物,并召唤天空和大地的神祗,一起来参加安放白石的仪式。
在作了迎请白石的仪式之后,农人套上耕牛,绕着白石犁出五道地畦;分别撒上青稞、小麦、油菜、碗虫,蚕豆种子,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供品献给“金石头妈妈”。接着,古老而深沉的祈神歌再次唱起,其它地方的歌声也响起来了,孔雀河沿岸都在歌唱。随着歌声,大家跳起古老的“玄”舞,喝起青稞酒,整个田野烟云缭绕,歌声起伏,酒香弥漫,歌舞者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装饰华美的犏牛也亢奋得乱蹦乱跳。直到日头西沉,大家才相互搀扶,沉醉着尽兴地回到各自的家中。
后来看过一些记录西藏农俗的文章,说他们在锄草时,总是一边锄草,一边唱歌,以减轻身体的劳累。遇到从田间地头路过的人,还要献上一把绿色的青稞苗,并唱吉祥祝福的歌。路人则必须欣然下马,回赠一些酥油、茶叶或银两,表示对辛勤劳作者的慰劳和对劳动的尊重。
他们还有把本很单调的劳动过程变成一场歌舞演出的本领。每个除草者都给自己取一个鸟儿的名字:画眉、布谷、乌鸦、孔雀、鸽子、山鹰等等,当领头人叫到某种鸟的名字时,她就走到锄草队伍的前面,一边劳动,一边模仿这种鸟的姿态和鸣叫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全体劳动者开始唱这样一支民歌:
往上飞的鸟往下飞,
往下飞的乌往上飞。
布谷乌飞进柏树林,
鬼鸟儿飞进草丛中。
千年不老的古树上面,上面,
巧嘴的宗巴姑娘坐着,坐着,
鸟儿的话心里记着……
这样的劳动多么美好,这就是西藏人的智慧。劳动就是欢乐,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
在农人的心中,土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但他们与土地的交往中,情感常常十分复杂,是一种平等基础上的敬畏。一种复杂的爱。他们深情的与神交往,神,也一直存在于他们劳作的过程中,几乎参与了生产活动的全过程。人与人,人与神息息相通。
这是充满诗意的、神圣、仁慈、欢乐的劳作。
我想,这些劳作的人都是一个个歌颂大地并向大地致敬的荷马——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歌鼓舞的粮食吧。
末篇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是在札达邮电局的一次通话,使我明白我已走了多远。我在朋友们所认定的大地的边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位置,很多人没留意过这个地方,哪怕仅仅是在地图上。
但她是知道的。她的心一直跟随着我的行程。像一个影子。准备在我滑倒时,扶我一把。我在狮泉河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走了三十多天。而她则每天写一封信,通过心的邮路寄给我,在想象中肯定我已经收到。她的祝愿使我得以返回。因为爱,她相信我肯定能够回去。这是我回到万里之遥的她的跟前时从她写给我的厚厚一撂信中得知的。
而另一位在更远处的京城的朋友则担忧地问我:“你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能够走回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过了好久,才说:“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朋友沉默良久,并没有追究这句话的出处,只是真诚地说:“还是回来,无论走了多远,总能回来的。”
而我当时纯粹是“无家之游“,我像一个明朝时期的浪子,以颓丧的态度,来选择这种生存放逐的方式。在这种现实(转瞬即为历史)困境中,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我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
我觉得自己连何心隐也不如,他还能够像他的老师一样,率性所行,纯洁自然,做一个行为与语言的浪子——在明朝专制而腐败的政治环境中,做这样的浪子是十分危险的,时时都可能招来祸端。而我只能沉默,像狗一样对夜晚的一点声响做出应和式的吠叫,那不是我的声音。我生存得更加卑贱,虽然我接受了“良知”的洗礼。但我也未曾有过“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的抱负。何心隐可选择“烈烈而死”,可我仍然碌碌于世。在语言的流浪之路上,何心隐自然是词锋锐利,蹈厉扬风,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语言的翅膀被权力的铁腕揉得粉碎——可他毕竟做了啊!
我不知何以想起了明朝时期这个阳明学派的第四代传人。这大概是因为作为“语言”浪子的他,却在语言上失败了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他个人的命运,也不是当时文人生存性的失败。
他们以“弃家”来使自己的个体生命与世俗世界隔开。这是在走向生命本质自由的道路上的初步胜利,其象征意义更是十分深刻的。但他们并非轻松愉快的旅人,他们无心留意山川江河的美,而忧心忡忡地徒步而行,不免踉踉跄跄,纵情放逸时少,恐惧苦闷时多……
何心隐让我一夜无眠,也就是在这个无眠之夜,我发现札达的夜色呈现一种蓝。这个夜晚我如此清醒,使我怀疑自己不仅仅受了何心隐的影响,还受了那蓝的蛊惑。因为我没有通常失眠时的那种焦躁,更没有疲惫的肉体带给灵魂的困乏。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一种迫切地想打扫自己思想的房间的愿望。其实,思想的房间早已不成其为房间,而成了一个装杂物的偏厦。
里面都有些什么呢——一个角落里有充满光华的东西,虽然蒙着灰尘,仍在闪光。但更多的是早该废弃的破衣烂衫,废铜烂铁,包括那几截闪着磷光的死人骨头,一只死亡的发臭的老鼠,一筐不知多少年代的成语,一支不知何人偷偷放进去的生锈的宝剑……
我想把它们一一扔出去,然后用这纯净的夜的蓝色洗刷这间房子,但这些东西是如此之多,自从我降临到这块被不幸所充溢的大地上,他们——我的双亲、邻里、学校和单位就在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你无法逃避,你只有两种选择____要么让这间房子空着,成为愚民;要么就得让他们填塞____变得连愚民都不如____因为他们至少是干净的。
这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擦洗干净呀。而除了这里,除了这能清洗心灵之屋的高原,别处是无法做这件事的。
我只有___赖于此么?
我想起了关于科迦寺的一个传说。
在科迦村的孔雀河边。它动人的传说诱使我们前往,并怀着虔诚之心去朝拜。但它却是修复的(它怎么可能被修复呢?),它同样毁于文革。只有经堂因用作粮仓而幸存下来,但也面目全非。
参观一座修复之寺,还不如去想象它的从前。
它本已是一座传说之寺。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吉德尼玛衮从前藏来到阿里,把普兰作为基地,并在朗钦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宫,但是有一位印度阿扎让香客前来从事佛事活动,行前留下七大包银子。吉德尼玛衮惊奇地请教大师如何处理,大师说,此为佛道佳礼,不得占为己有,它昭示着您为众生积善行德。依照佛意和大师的指点,吉德尼玛衮把银子供于色康大殿中,又请工匠在中尼边界的谢 仓林地方,塑了文殊菩萨的塑像,还请来大法师仁钦桑布给塑像受了戒。而后,用木轮马车将护法神自谢 仓木运往古卡尼松宫。沿途无论遇到岩石、密林,还是冰川、雪山都毫无阻挡,然而当马车抵达杰玛唐与阿米里 大宝石相遇后,护法神不再前行了。
护法神停下来,并声称:“我赖于此地并扎根于此地。”
是啊,我多想像护法神那样停下来,至少待清洗了思想的房间再走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故乡,而这里正可作为我的故乡,如那首歌所唱的——
加尔嘎山坡有雪的锁
开雪锁的钥匙是金子般的太阳,
骏马返回加尔嗄山坡
因为加尔嗄水草丰美;
翻过山坡一两座
就能望见故乡科迦的山坡……
但不知为何,这首曲调优美、欢乐的歌我唱时,总带着忧伤。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可我还是走在路上,仍然在作无家之游。
走在路上,于我,已是一种宿命。
这仍然让我迷惘。因为无家的人就是在空中悬浮着的人,他始终希望风能使他飘向彼岸的净土,而风却让它始终停留在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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