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

滴答，滴答……

雨点落在屋檐上，聚起来，顺着瓦片滑下来，又停在瓦片的末端，雨点越聚越多，终于成了一个大滴，瓦片再拉不住它，只任它坠下，坠在巷子里铺的青石板路上，发出那一声清脆的“滴答”声。瓦片叹了口气，继续努力地拉住以后每一个雨点聚成的水滴，然儿它们都像第一个一样，挣扎着从瓦片的手中脱出来，一连串地坠下，像一串珠子，很干净地坠到青石板上，那“滴答”的声音也就不断传来。

我躲在屋子里，透过明亮的窗子向外瞧着。那低房顶的角檐上突出的瓦片，龙头一样地翘着，仿佛无视于青砖的厚墙。天地之间也有无数连着的珠串，落在石板路上积着的小小的水洼里，击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个时候人们都呆在家里，或躺在床上看着一本好看的书，或随意地看着电视。雨天让人感到压抑，也让人懒散。

这是一场冷雨。冷雨驱散了街上原来拥挤的人群，得了难得的安静，就连巷子里平日可闻的叫嚷声、高跟鞋踏过石板路留下的“笃笃”声也不翼而飞。人们说，雨天是该休闲的日子。

1。

在这种该休闲的日子，我让身子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看着对面的她。我的目光本来是在窗外的房檐上，但现在转了回来，她却还是一贯地盯着窗外。她双手捧着那杯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咖啡，端庄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雨。我知道，她又在伤感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便把她的思想从遥远的国度唤了回来。她转过头，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眼睛里有一丝的歉意和失落。我坐正身子，向她回了个笑，她便低下头，继续沉默。

2。

我喜欢雨。曾经住过的阁楼在周围低矮的平房中显得鹤立鸡群。下雨时，我会推开窗子，猛地吸几口气，伸下懒腰，接着开始面无表情的长时间的呆立。雨丝会悄悄地钻进窗子沾湿我的脸。我从不着恼，默默接受它的轻抚。一阵冷风吹来，带来几声古琴声。那声音从巷子的深处传来，曲曲折折地传过巷子钻进我的阁楼。那不是谁家在播唱片，而是谁在轻弹。我就想象那弹琴的人是什么样子。那应该是个年轻女子，古典女子，穿过紫色的纱衣。那一团紫就在我眼前浮现又渐渐消散在逐渐升起的氤氲的水汽中。

我就希望到巷子里探寻这个古典女子的身影，却终于遇到了她。其实我不喜欢在雨中行走，那溅起的雨花会打湿我的鞋子，潮湿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那个冷雨日的古琴声让我不能控制自己，于是找出许久没用的伞，抖落上面的尘土，慢慢撑开。走下阁楼，走进巷子。

古琴声在慢慢飘荡着，我有些陶醉。慢慢行走在古巷里，觉得有些许诗意。我期盼那个古典女子能从巷子的尽头向我走来，她穿着的紫色的纱衣在油纸伞下轻舞着，待到我们擦肩时，她的紫纱衣会伸展过来，掠过我的脸颊，那带来的风也会载着一股天然的女儿香飘到我的面前，让我嗅到那香气。

琴声还在飘荡，我低头思索着。忽然，一阵风掠过，一阵香气飘来，我猛地抬头，却已有人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她不是那弹琴的女子，却是我要找寻的古典女子。毋须回头，那细碎的脚步声和那股香气已被我留住。我知道，我们还会相遇。

3。

这时，她抬起头，柔柔地说，又在想什么？

我正望着她出神，听她的细语便回过神来。没什么，我说。

雨忽而就收住了，不一会儿太阳也出来了。这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街上的人肯定会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各个角落聚集到大街上，那只消失一会的喧嚣又会重新降临在这城市。就连巷子里，那“笃笃”的声音也开始传了过来，接着是一阵叫嚷。我知道，宁静在白日里只是偷偷摸摸地出现，它只能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悄悄降临。它毕竟是喧闹的手下败将，喧闹一回来，它便逃得无影无踪。

出去走一会吧，闷了这么长时间，就当作散散心。她含着笑说。

好啊。我喜欢看她笑，因为她笑起来很美，也因为只有笑才能驱散她眼神中某种天然的忧伤。

4。

我忽然明白我是坐在已经空了的屋子回忆往事。回忆是一件好事情吗？我不知道，但回忆确能留住些什么。尽管如此，她的影子还是渐远，又日益模糊了。我不该像个老人地叹气，它会让我更快地衰老，但我不知道除了如此还有什么可以表达我的感想了。

5。

第一次的遇见只让我为她勾勒了一个轮廓，那轮廓可以任由人去填充。我不知道别人见到这轮廓会想些什么，而我却想入非非了。于是我期盼雨日的再次到来，那样我就有理由在雨中漫步，去见那位古典女子。

雨日到底在我的日思夜想中来到了。我取下挂在门后的雨伞，那雨伞大而旧，我撑开伞也便撑开了一片天空。在干与湿的分界线，我舒了口气，才举着伞进入雨幕。

其实我一直在想，也许命中注定我会遇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她是古典女子，不同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也许她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梦，也许正是这个世界唯一古典的遗留。我从不敢奢求能够走入她的世界，甚至看她一眼便觉得是一种幸福。如今她与我擦肩而过，我想她不会如一颗流星在我的饿生命中划过，转瞬即逝。我凭着感觉，认定她还会在我生命中出现。

我知道当我打开阁楼的窗向外远望时，世界的某个角落也定会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那双眼睛来自云端之外，我不得知的地方。那镜头离我渐远，我成了世界的一个点。我也就忽而觉得自己的渺小了。我在这世界上，就如一颗在雨幕中的雨滴，丝毫没有骄傲的地方，只是最平凡、最微小的一颗雨滴而已。那天地竟渐渐离我远了，只有我慢慢融入这雨的世界。

我便抬起头，微微移开伞，看着雨丝从天上落下，落在我的脸上，让我清醒一些。她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那是我从不敢忘记的情景，尽管逝去的日子让它模糊，现在想来便如在看一部老电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淡蓝色的小伞，伞面上印了几朵白花。伞下的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纯棉长T恤和碎花短裙。她的伞沿压得很低，我无法看清她的样子，只能听见那“笃笃”的脚步声。她连走都让人心醉。我实在想不出在哪儿还能看到这样优美的走路姿势。我止住脚步，迎接她的到来。她终于向上移了移伞，微微地抬起头，却是看向旁边，接着又压下伞沿，从我身边经过了，留下我还在那儿，以及背后传来的渐远渐弱的“笃笃”声。

然而，在她抬头的一瞬，我已看清她的样子。她果然是我梦中的古典女子，长长的头发，不同于北方女子又不同于江南水乡女子的容貌，眼神中都流露出了让人心动的忧郁。

后来，我记起事情没那么简单。在她经过的时候，我无意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回了一声，不是古典女子应有的柔美，而是一种懒懒的声音。我这才知道，原来过于柔美只能让她们完全地成为一个梦，而懒懒的声音才更能让人震撼。

6

。街上的人果然多了起来。我牵着她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她很乖，而我更小心翼翼地守护这易碎的幸福。但我并不知道她以前的故事，我所知道的都是在那次模糊的遇见后发生的。我始终没有去问她，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那些伤心往事。

什么是伤心？我曾经问过自己，我不知道。她曾说，雨天时在我的阁楼里，我的怀抱是她感觉最温柔的去处。如果在我的怀抱中她可以忘掉一切，那我愿意一辈子都抱着她。

她从不反对随我到热闹的地方，尽管那些地方的吵闹会让她很不好受。我想，压抑了太多，喧闹的地方可以让积着的烦闷倾倒掉。这对我有用，但对她却正相反，所以我放弃了到这种地方的计划。

我们到了一条安静的巷子，同我们住的那条差不多的样子。她说，这便是这个城市的世外桃源。但在这个时候，那些叫嚷声和“笃笃”声冒了出来，仿佛是藏好了专等我们来。我们便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你说我是不是显得有些忧伤？她问。

有一些，但这给你添了许多魅力。

她不再言语，只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微风吹来，夹着些凉意，吹动了她的长发，它们就向后飘散开。我握住那些长发，说，看，你的长发这么美，连风都羡慕呢。她就笑。

慢慢地，我们走到了桥上。在桥中央我们站定，望着江面，看那些轮船从桥下驶过，慢慢地驶向远方，终于在天边消失了踪影。

我小时侯总在问海对面是什么呢。爷爷告诉我海对面有座仙山，上面住着神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渡过海洋，登上仙山，变成一个仙女，那时我会多么快乐地活着。她看着那些轮船，静静地说。

现在你也应该快乐啊，因为有我。我把手放到她紧握栏杆的冰凉的手上，她回过头对我一笑，不再说什么。

7。

我慢慢站起来，踱到窗前。那玻璃还是那么明亮，没有一点尘土。我一时忘记了在这屋子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那份沉重。我想，现在我可以放松了吧，但似乎还是被什么压住了，抑或是在某个密闭的空间，我开始窒息。那些东西像一面镜子“哗啦”一下碎了，碎片堆在那里，每一片都映出我的样子。忘记？没可能的事。那些碎片实实在在的在我脑中晃来晃去，让我头晕脑胀。终于，我定了定神，准备把那些碎片记下来，当作我对她的纪念。

8。

还是喜欢春天的花开。我曾经问过她喜欢什么花，她说喜欢樱花。或许只有那美丽的樱花才能显出她的纯洁吧。那个春天我们去看了樱花。那粉白的樱花满了一树，树下还有落下的花瓣。她很开心，我们在樱花树林中嬉闹着，樱花瓣在风中掉落，落在我们身上。她的发上、肩上、裙上沾了许多花瓣，很美。我说，你看，你终于变成一个仙女了。她很高兴，快乐地跳起舞来。她的白裙在风中舞动，真的像一个仙女。

9。

雨在这个季节是少的，即使有，也是冷雨。透过阁楼关着的窗，我看到远处的法桐已掉落了叶子。雨点击打着我的窗子，豆大的雨点要在窗上砸出洞来似的。现在那些未落的叶子怕也要被这雨点砸下来吧。路上的那些叶子一定躺在水洼里，无奈地等着雨停。

我便开始憧憬白雪纷飞的日子。那些松树自然是不怕冬的，挂了一身雪，依然傲立着。我开始想象雪原上有一座孤独的小屋，旁边有几棵松树或者别的什么树，屋子后是一个结了冰的湖泊。当然，现在树和湖泊都被白雪覆盖了，只有一片白。屋子前有一串脚印，不知是属于谁的。

当我把它画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古典女子。看了看窗外，竟没有犹豫地拾起了雨伞，走进雨巷。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她，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那孤独的小屋。它里面的人一定是孤独，他会是谁呢？

当我转过巷子时，看到她正在一家门口的屋檐下躲雨。她头发已被打湿了，双手抱着肩，靠着门瑟瑟着。我在她面前站定，朝她笑了笑，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应我。我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会，终于把手递了过来。我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凉凉的。

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但我们不怕了，因为我们已经在她的小屋里了。屋子虽然很老了，但很宽敞、很亮。她吹干头发后煮了两杯咖啡送了过来。她在我对面坐下，手捧着咖啡，嘴唇抵着杯沿。淡淡的热气袅袅升起，在空中消散了。随着热气的消散，屋子里满了咖啡的香气。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仿佛永远也喝不完。

她的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化的东西，还有干净的地板和漂亮的装饰。她穿了米黄色的毛衣和黑色的毛裙。我看着这个古典女子，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许多的忧伤。我怕这忧伤，它让我感到孤独。她也一样地孤独，甚至她的眼神都在说明着自己的孤独。

我知道孤独是一种安静。她把视线放到那扇玻璃窗上。那古旧的玻璃窗中间横了一根木条，整个地组成一个“日”字，上面有一些好看的花边。在这巷子深处的屋子的玻璃窗后，世界隐藏了一个古典女子。

我怀孕了。沉默了许久以后，她说。

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句话。

你能陪我去打掉这孩子吗？她突然盯住我的眼睛。我突然慌乱起来。我该说什么？但当我又一次看到她眼中的忧伤后，我静了下来，点了点头。

我撑着那把大而旧的伞走进雨巷。走出几步后，我转过身，看到她在那古旧的玻璃窗后望着我，眼中含着泪滴。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让我陪她了。当我走出雨巷时，我知道我认为的一直在注视我的那双眼睛中，雨中的城市里除了那巨大的建筑物，还有我行走在它们中的孤独的身影。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时，不管熟悉不熟悉，他们都会停下，说，你好啊，好久不见。

10。

我放下在手中被握了很久的笔，终于知道那些碎片我是无法描述出来的。我走到镜子前，看着它，对着它做着各种表情，镜子里的我也嘲弄般的跟着我做。我生气了，离开镜子。书架上还有一些书，我随便地抽出一本，翻了几页，知道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说，但我现在不想看。又抽出一本，是本佛经，线装的，很古老了。我把它放到书桌上，随意地摊开，不去看经文，只看它发黄的书页。

11。

人有时很奇怪。我们挽着手走下桥后，她就又恢复了以前的忧伤。淡淡的忧伤跟能让人心痛。我心痛的时候就会给她讲笑话，她笑了我也就好了。她问我人生的意义。我该在怎么回答？我只说，人生，就是体验活着的滋味。

她说，活着好累啊。

12。

在一个晴日里，我们去了医院。当她脸色苍白地从病房出来后，我扶住她，在医生的训斥中走开了。她放弃了做妈妈的权利，或许，这个孩子也只能给她带来伤心吧。

此后我经常去看她，给她带一些补品，看着她一口口地吃这些东西。她的脸色渐渐红润了，笑容也多了。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只是在守护着她。

我们永远也无法走进其他人的圈子。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在那些日子带她到各种地方去：公园，地摊，江滩……

那些日子过得很快，我觉得出她的快乐。时光在这快乐的日子里匆匆流走了。我还记得公园里盛开的各种花，还记得地摊上便宜的小东西，还记得江滩上空飞着的风筝……

13。

现在忽然想起这些，却觉得不快乐，反而多了一份沉重。还是那份沉重。在秋天，她就像那枚从树上落下的叶，只能随风飘着，飘着，慢慢落到地上，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它同其他落叶混在一起，没什么两样。我也就知道了时光是不能抚平那些忧伤的。

14。

我们走回巷子，那琴声再次响起。我记起了那个雨日，那一团紫就在我眼前显现。我问她，你穿过紫色的纱衣吗？

15。

穿过。她回答。我就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里面只有她。我找到她穿紫纱衣拍的那张，上面她浅浅地笑着。我们没有合影，我也没送过她照片，但我把那幅雪景图送给了她。

孤独吧，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这城市遗留的古典女子不曾被别人所知，他们只是用一贯的冷眼看着他。冷漠是这个城市的脸皮。

16。

我挽留不住她的生命，就如挽留不住深秋的落叶。她走了。

我从她衣柜的最低层找出她那件紫纱衣给她穿上了，然后看着灵车走远。

我没有哀伤，只是可惜她走地如此匆匆。

17。

我回过神，开始怀疑世界上是否曾经有过她这个古典女子。我和她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抑或这只是一个梦？她宽敞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多希望能看到她突然从某个角落蹦跳出来，捉迷藏似的想吓我一跳。但是没可能了。

一切都是幻觉。

很奇怪这座城市居然有一座寺院。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从巷子里出来，走进了那座寺院。我遇到了住持——一位老和尚。在茶香中我给他讲了我和这个古典女子的故事，讲到了她给我的遗书，其中提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

我和老和尚聊了很多，他说了许多话，但大部分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一句偈子：“死生本无常。”

毕竟是秋天了，那挂在树上的最后一枚叶子也随风飘落，在我眼前划过。我裹紧衣服，走出寺院，走进雨巷，走进雪原上那座孤独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