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在我肩膀哭泣

女人的泪是柔情刻骨的水，有时流得男人常会心生恻隐之心，有时流得会让男人不知所措。我常常想，素素在潋莺湖旁黯然落泪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在她的抽泣中一阵一阵地揪痛着，是她那毫无矫饰、毫无保留的宣泄大哭让我不得不对她起了怜爱之情，进而萌生了保护她的念头，是她的眼泪征服了我。

大三那年的初春，当同学们还逗留在家乡沉浸在春节的欢乐气氛里时，我提前一个星期回到了学校。并不是我想寻求什么标新立异的刺激，而只是想忙里偷闲在开学前追寻一种清净的环境和心境。初春的校园因为许多学生还未归校而显得冷冷清清，宽广绵长的校道除了偶尔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外，很长一段时间都沉寂在古朴的寂寞里。南方的冬天没有雪，所以校园里就永远没有白雪皑皑的美景，于是，那棵百年古树就永远无法抖落颤动的雪花。

幸运的是，学校的图书馆也提前一个星期开放，因此那里就成为我打发时间的最好去处。每天早上草草扒完几口早餐，背上书包便径直走向图书馆，在那里我可以悠然清闲地度过每一寸光阴，有时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图书馆前面是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清透、波光粼粼，湖面一年四季都飘散着浓浓的绿意。那个湖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潋莺湖，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总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因此这个湖通常都是学校人气最旺的地方，湖旁边建立的数百个石椅是那些痴男怨女风花雪月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而石椅背后那片葱翠的青草坪也就自然成为看书的聊天的天然风景区。

那段时间潋莺湖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个匆忙的身影点缀着初春的寒意。每天早晨经过潋莺湖时，我都会看见一个女孩子孤独地坐在一个石椅上，望着平静的湖面默默发呆，很久都不会说一句话。初春时节天气还是颇为寒冷，她穿着略显单薄的衣杉在寒风中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也视若无睹。当我走近她身边时，看见她眼圈泛红，面容憔悴，面色苍白，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冻得有点发紫的下嘴唇，目光呆滞地凝望流动的水面，我还分明看到她眼角闪动的泪光。

一连三天，我都会在湖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孤单落寞的神情让人不禁产生怜悯之情，我见犹怜娇态也使我怦然心动。第四天，我作出了一生当中最重要的选择，慢慢地走到她跟前，注视着她清瘦的脸庞许久，然后坐在她身边，“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难受！”我的话音一落，她便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肩膀上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她到底哭了多久，但当她停止抽噎的动作时，我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浸透了，她积蓄了很久的眼泪让我的肩膀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凉意。她长长的秀发随风飘舞，如一条纯洁的黑带在我的视野里上下波动，我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那时任何言语恐怕都无法抚平她受伤的心灵，给她带来哪怕一丝慰藉。伴随着她那幽怨的哭泣声，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她所受的伤害在无止境的加深。那个乍暖还寒的早晨，素素用她的眼泪俘虏了我整颗心，我的世界开始承受了一份悲伤的重量。

那年的春节，素素过得比任何人都痛苦。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死神没有留给她母亲最后一丝仁慈，当素素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心急如焚地赶回家时，身患肺癌晚期的母亲已经只能回光返照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静静地等待时间缓缓流过她人生最后的旅程。素素顾不得扔下行李就疯一般地拨开围在床沿边的亲友，伏在母亲身上万分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毕竟是生她养她二十年的最亲的人啊，如今却要在自己最美的韶光年华里看着她遗憾地闭上眼睛。素素说，她一生都不会忘记母亲临死时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舍、迷离和哀怨，但更多的是千头万绪的遗憾和悔疚，她没能够继续风雨无阻地去照顾自己最亲的女儿了，却给女儿留下了生命里无法承受的思念之沉。母亲留给素素最后一次亲昵的动作是用她那逐渐冰凉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发，无比的细腻温柔，像抚摸着一道转瞬即逝流星，最终还是得弃她而去。那双手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坚硬的床沿上，一如素素破碎的心，缓缓沉落。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被极大的悲恸剪得支离破碎，万念俱灰的她听到自己在心中构筑了二十年的城堡顷刻间轰然倒塌。母亲的死带走了她生活的所有信念和勇气。她整日以泪洗脸也无法减轻心中那无以复加的痛苦，无数个夜里在噩梦醒来后只能抱着被泪水浸透的枕头，在对母亲的思念里一直呆坐到天亮……

就这样，素素选择了逃避生活、逃避思念，提早来到学校。每天都会到湖边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她说她也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麻木呆滞地度过充满痛苦的每一天，分秒对她来说都是万分煎熬，好几次她甚至都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着她：“孩子，别傻！”。她只能茫然地在痛苦与思念、生与死之间来回徘徊，直至碰到毫无准备地闯入她世界里的我。

我和素素相识相知的过程很简单，她留给我的是悲伤，我给予她的必须是快乐！从她伏在我肩膀哭泣的那刻起，命运已经将此前两条平行的人生路线无可避免地聚集了在一起。尽管我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和会给彼此带来什么虚幻飘渺的海市蜃景，也无法预知两人是否像大多数萍水相逢的红尘匆匆过客般，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走来，在一个偶然的交汇点上聚合了短短的瞬间，最后便理应回到各自投生的那个天地中去，但我相信，我会用一生的柔情包容着这个可怜的女孩。

“素素，相信我，我会给你带来快乐，带你从此远离悲伤！”我看者她笑靥带泪的面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也回望着我认真的神情，足足愣了十几秒，僵持了良久，最后还是破涕为笑，无限舒心地说了一句：“好，我相信你！”

就这样，在暗香浮动的潋莺湖旁，我们在她那晶莹的泪花中像千千万万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邂逅了，她那美丽清纯的容颜，那温柔天真的一颦一笑，那楚楚动人的凝眸含羞，都像春天里的种子深深扎根在我心里。和素素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偷偷逃课溜到学校后山的树林里聊天，一起到山上静静看着日出日落。特别是日落时分，斜坠的夕阳向天地间撒下五彩斑斓的光辉的时候，橘红的色彩溢满了安静的天空，折射出来的光彩映在素素的脸上，白里透红，仿佛天仙一般。每每看着她纯真的笑容，我心头便会涌上无限感动，我仿佛看到那穿越了时空隧道的幸福之神已经悄悄降临到我们身上。大三那年，我用欢笑陪伴着素素走进大四的门槛。

然而，我的命运从大四起便开始被改写，一场浩劫让我们彻底经历了狂风暴雨的无情冲击，但最令我心痛的是，素素却用了整整四年的泪水来陪伴我……

那天下午，我和素素到饭堂排队打饭。人很多，当我们从热浪逼人的人群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出来时，素素手中端着的汤不慎溅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同学手上，他顿时夸张地惊叫了一声，随后就破口大骂：“妈的！你没长眼啊，端着汤那么急赶着奔丧啊！烫得老子的手都起跑了！”

汤其实并不是很烫，在饭堂里吃饭的人都知道，饭堂工作人员在这等大热天里通常都会将汤凉置一段时间才摆出来买的，那适中的温度溅到手上是不会对皮肤造成多大伤害的。素素显然没有想到会遇上这种粗鲁无赖的人，尽管心里有气，但还是压住愠怒满脸诚意地向他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汤溅到你手上的，请你别生气！”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妈的，老子刮你一巴掌然后再和你说对不起可不可以！”那家伙吐着满口大黄牙，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他身后那个同党也在幸灾乐祸地笑着，样子可恶之极。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小气无赖之人，竟为了这样的小事和一个女生斤斤计较，心里不禁恼怒起来，拳头紧握了一下，真想揍这家伙一顿，但理智还是告戒我要息事宁人，毕竟这是在大学校园里，打架是要被记过的，特别是在大四，到时能不能毕业恐怕还是个问题。于是，我只得强按住心里的怒火，朝他瞪了一眼：“同学，既然她已经向你道歉了，你也就别得寸进尺无理取闹了吧？”

“呵呵，还当起了护花使者来了，妈的，你再多嘴信不信老子揍得你满地找牙！”那长毛怪还在喋喋不休地乱吠着。这时，许多同学的目光都朝我们这边涌来。我气得肺都炸了，拳头紧握就想冲上去，却突然被素素紧紧地拽住，她对我使使眼色摇摇头。我强压着心头怒火，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忿忿地走开了。但背后却传来他们的讥笑声：“哼！这死丫头，竟然烫老子的手，活该你老妈死了！”

素素的手立刻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垂下头，眼圈开始发红。我不禁怒火中烧，一把甩开素素的手，转过身，拿起手中的铁饭盒朝那家伙的头上准确无误地砸了过去，然后积蓄起所有愤怒的力量抬起脚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踹了过去，“哐铛”一声巨响，他的身体飞向背后的落地窗，砸得玻璃破裂开来！碎片洒落一地，饭粒汤水沾得他满脸满头都是。他的同党立刻发疯地冲向我，和我厮打起来……那场架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我被他拾起地上的玻璃片在胸口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被我的拳头打得眼圈发黑，肿了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我强忍着疼痛让素素为我消毒包扎伤口。看到我胸口那到长长的伤疤，渗血的伤口猩红一片，素素竟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我微笑地望着她：“别担心，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她稍稍镇静一下后，才一边极尽温柔地用沾上消毒水的棉棒为我轻拭伤口，然后一边又对着它轻轻地呵着热气，用爱怜的眼神看着我问：“疼吗？要不要我轻一些？”我对她摇摇头。她温柔地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肌肤，那神情就像一个纯洁天使在寻觅人间的真情，一寸一缕的温馨渐渐在我心头荡漾开来，我想这恐怕是我认识素素的最温柔最妩媚的一刻吧！用厚厚的纱布包扎好我的伤口后，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皱着眉头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也没有说话，我不能告诉她她的头压得我的伤口很痛，我也不能告诉她她哭泣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在翻江倒海地难受着。

她的泪水浸透纱布渗入我的伤口里，咸咸的液体让我疼痛难忍。我轻抚着她的秀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身体伴随着巨大的悲恸而不断颤抖，我按住她的肩膀转过她的脸，拭去她的泪水说：“傻瓜，别哭！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在怀里低吟着：“你究竟欠了我什么啊？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还受伤了，我心里很难受。”她的泪水再次触痛了我的神经，我不禁深感怅然：我答应过给他快乐的啊，可现在却给了她泪水，我在做什么啊？

她不停地哭了很久，最后累得躺在我怀里沉沉的睡着了，看着她熟睡时恬静的笑容，我开始感觉眼睛迷茫了起来，窗外的夜色沉寂得令人感到窒息，灰暗的街灯光斜斜照进房间里，素素安详的睡容让我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她的脸庞。那夜我在飘飞的思绪里彻夜未眠。

因为那次打架，我被学校记了一个大过。我麻木地接受了这一切，为素素付出了那么多，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我知道，长毛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在教务处接受处罚时望着我的眼神，简直要把我吃了才甘心。我可以不在乎他能对我怎么样，但我不能不在乎素素，我绝不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我答应过给她快乐的，没有我她该怎么办？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长毛怪和他的同党在校道上截住了我和素素。他抽出一把水果刀，在我面前晃动着，刀子在黑暗里泛着寒光，“妈的，上次你用饭盒砸我，害得我颜面尽失，这次我要你加倍偿还！”然后朝我猛扑过来。素素惊恐地拉着我的衣袖，大声叫到：“你快跑啊！”我那时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迎着那道寒光，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的手臂被刮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不可竭制地流了出来。我拼尽了命和长毛怪扭打在一起……随着他一声痛苦的闷叫，战斗结束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向后退了一大步，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把刀，它的尾端正插在长毛怪的肚子里，血顺着刀汩汩往外流，缓缓倒在地上……

我成了一名杀人犯，由一名大学生变成锒铛入狱的阶下囚，被带进监狱那一刻，看着素素近乎绝望的哭泣，我的心仿佛已经死了。我麻木地看着周围或同情或不屑或憎恨的目光，心一步一步地往下沉。

在冰冷黑暗的牢房里度过几天魔鬼般的生活后，我已经开始为素素写好了一封遗书。但非常戏剧化的是，老天并没有真正将我往绝路上逼，我在鬼门关上来回徘徊了许久后还是被拉了回来。长毛怪被送到医院后，竟被奇迹般地救活了过来，我想恐怕一辈子都得感谢那个医生，他拯救了三个人的生命！于是，我被法院改判犯了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在监狱大门外，素素紧紧地拽住我戴上锁铐的手，再次泪流满面。我温柔地擦干她的眼泪，“素素，别哭，好吗？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并没有给你带来快乐，对不起！”她疯狂地摇着头，一声不吭的捏着我的手掌，生怕这一放手彼此就再无相见之日。我抽出手，在警察的押带下走向冰冷的监狱，门打开的那刻，我突然作出一个一生当中最残酷的抉择，转过身朝她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忘了我吧！找个能给你幸福，能给你快乐的人，我不值得你哭泣！”然后转身走进监狱里，铁门喀的一声沉闷地关了起来，背后传来素素悲戚的哭喊声：“不！我不会忘记你的！不管多久，我一定会等你出来！我一定会等你出来的！”我的心顿时绞疼起来，我知道自己刚才的冷漠已经深深伤害了她，但我能够怎样呢？我已经是个阶下囚了，根本给不了她任何幸福，我配不上她！

在监狱里，我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地度过每一天，但丝毫不起作用。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素素的来信，尽管读每封泪迹斑斑的信时我都忍不住掉眼泪，但我还是克制自己从来没有给她回信，她要探监时我也避而不见。我并不是个绝情的人，我也承认我是从骨子里爱着素素的，但我知道，我不能带给她任何幸福，我也不能阻止她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有时做人不能够太自私！我残忍地想要隔绝彼此的世界，但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心却让我在痛苦的思念里日渐憔悴。

四年来，素素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里消失过，我的箱子里装满了四年来她给我写的信，她的执着让我感到无地自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慢慢憎恨自己的怯懦，也更加发觉原来自己一直自欺欺人地活在素素的影子里，没有她，我的世界就不再完整，我是爱她的！于是，我在监狱里日晒雨淋的劳改日子里一天一天加深对素素的思念。

快到出狱的时间时，我给素素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想她。

四年后，监狱沉重的铁门徐徐打开，我满脸胡渣地拎着装满信笺的箱子走了出来。在门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的眼眶湿润了起来。素素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过，不管多久，我一定会等你出来的！”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飞奔过去紧紧地抱着她，抱着这个我刻骨铭心地爱着的女人！

她伏在我肩膀上抽泣了起来，我用尽所有的柔情紧紧地拥着她，只感觉自己已经完整地抱住了这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