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桥的彼岸顺利折返

桥（美国记事之二十三）（Bridge）

(holidaydiy, 12/10/2003 in Boston)

1．

那座桥在忻的镜头里并不是特别美，但桥的另一端是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以美国总统罗斯福命名的国际公园。

这一天是感恩节，在美国，是仅次于圣诞节的第二大传统节日，家人团聚，共享火鸡大餐。但感恩节不是忻的节日，她在这个国家只是一个旅居者，她惧怕那种浓浓的节日氛围，她要逃离。

感恩节公司放假两天，再加上两天的周末，忻决定开车去北方，去最远最远的北方，美国东海岸一号公路的尽头，缅因州的一座小镇。至于那座小镇叫什么，忻在出发前并不记得很清楚，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见那块公路终点的牌子，拍一张自己的车和路牌的合影。忻有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叫“探索美国一号公路”，现在是计划的第一步，圣诞节的时候，再实施计划的第二步，向南开车到一路公路的起点，弗洛里达州的Key West。

这第一步单程超过六百英里，但沿途可以看的景点并不多，其中可圈可点的，就包括桥那端的国际公园。现在，忻已经到了桥这边，对面的公园依稀可辨，但忻应该是不可以过去的。原因很简单，对面就是加拿大，美加两国的公民可以自由往来，但忻不是美国公民，进入加拿大，她需要持有签证，但在这之前，她并没有申请。

忻有过几次出入美国边境的经验，高耸的岗亭，威严的海关，但这里，尤其是眼前的这座桥，从旁边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桥，上面不时有车在自由通过，莫不是……忻心里想，因为对面只是一座小岛，所以就网开一面，可以随便出入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忻上了车，转到桥头，确实没有任何守卫，畅通无阻的，忻就跟着前面的一辆大卡车，毫不犹豫地开上了桥。

2．

正美滋滋地觉得阴谋得逞时，猛然发现桥边立着一块牌子，“进入加拿大”，同时眼角的余光扫到马路对面，觉得那里有车在停留，再转头看时，“天啊！”原来，那里分明标着“美国海关”！虽说这出美国轻松，可进入美国却丝毫不含糊，依旧海关森严。

忻当时就觉得大脑中轰的一下，这祸闯得不轻，自己现在岂止是没有加拿大签证，除了一张驾驶执照，忻身上没有带任何其他证件，包括最最重要的中国护照和美国签证。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镇定下来，想出对策，当务之急是赶紧奔到对面美国海关，争取逃脱。

天无绝人之路，马路中间的隔离带竟有一处开口，忻赶紧调头，迅速奔到海关的岗亭前，也顾不得前面还有一辆车，冲着里面的工作人员大喊，“我犯了一个错误，误上了这座桥，才发现竟是进入加拿大，我并不想去加拿大，就赶紧调头回来了！”忻这样做，只是为了唤起工作人员的瞬间记忆，让他们确信她确实是刚刚上桥，就回头了。

这一招果真奏效，尽管极不礼貌，但显然达到了目的，也刚巧前面的车通过了，忻就把车挪前一点，差不多重复了一下刚才的描述。额外又补充一点，“我是看见地图上标明，过了桥，那边就是一座国际公园，我想到那公园去看看。没想到，一上桥，发现竟是进入加拿大，所以我就赶紧回来了。”

“你可以过去的呀。”岗亭里有两个穿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个胖胖的，典型的美国人，另一个，就是与忻说话的。忻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有人情味的话语发自海关人员之口，再定下神儿来，仔细看上去时，忻觉得自己都有些脸红了――用“帅气”是不足以形容他的，就像忻的镜头里的一棵树，笔挺的，焕发着自己的光彩（注释：树，一向是忻摄影的主题，不论是秋日里披着华彩的树，还是冬日里傲风雪的树，以至于死去多年依旧挺立的树，都是忻的最爱。她常说，自己爱上一棵树。）

“我可以吗？我没有申请加拿大的签证啊。”忻这时想去看国际公园的欲念又萌生了。

“你把车向前开一点，我记下你的车牌，你就可以过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树”已经出了岗亭，试图走到忻的车后面，记下牌号。

牌号记好了，他又来到车窗前，“那边是有一个国际公园，很漂亮的。奥，我可以看看你的驾驶执照吗？”忻乖乖的掏出驾驶执照递给他。

他拿过驾驶执照在看，忻在看着他和他手里的自己唯一的证件，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通过这座桥。

“你不是美国公民？”事情突然间急转直下。“你的国籍？”“树”的面孔开始有些威严。

“我是中国人，我来美国快两年了，在波士顿工作，今天早上开车从波士顿过来，到缅因州来玩。”忻尽可能提供最多的信息，试图淡化“美国公民”和“非美国公民”的界限。

“那你有护照和签证吗？”“树”已经开始公事公办了，忻最担心的场面出现了。

“我没有带。”

“你没有护照和签证？你进入这个国家？”这就应该叫偷渡吧？忻心里想，但马上纠正对方的假设。“我有护照和签证，我拿的是工作签证H1B。只是想到这次旅行都在美国境内，就只带了驾驶执照，没想要出境去加拿大，所以就没有带。”

“你可以把车移到那边，等待我再跟你讲话吗？”他指着几米开外的一处停车位，因为这时后面已经有车在等待了。

“完蛋了！”忻一边挪车，一边对自己说，更仿佛是一个理智的自我在嘲笑另一个贪玩的自我，“就想着玩，祸闯大了吧？看你这下如何收场？”

3．

“树”又来到车窗前，忻觉得自己是穷途末路了，最坏的会是怎么样呢？反正自己确实是有护照和签证，确实不是偷渡者，就实话实说嘛。

“你说你外出旅行，那你为什么不带着护照和签证？”看来，“树”是准备来一场长期审判。

这个好回答，“我只在美国境内旅行，驾驶执照就足够了，不需要随身携带护照和签证啊。”

“但是，这里是美国的边界，那边就是加拿大呀。”

“可我并没想去加拿大，我说了，我走错了，上了桥，才发现牌子上写着‘进入加拿大’，知道错了，就赶紧回来。你也看见了。”忻总是要让他牢记这一点。“另外，我担心路上一旦失窃，同时丢了驾驶执照和护照，我就有大麻烦了，所以，在美国境内旅行的时候，我从来不带护照，就怕出意外。”忻说的是实情。

“那你还有别的什么证件吗？”看来他有点被说服了。

“没有了。除了驾驶执照，我只带了信用卡，借记卡和一点现金。”忻知道得很清楚，临出发前已经整理过口袋。忻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示给“树”看。

“我再看看你的驾驶执照吧。”忻又把驾驶执照递给他。他认真的看着，试图发现什么额外的信息。

“那上面没有我的社会安全号码吗？”忻一下子犯糊涂了，她觉得如果有社会安全号码的话，至少可以提供多一点的信息。

“树”更仔细的看了，但好像也没找到。忻把驾驶执照要过来看看，也没有发现。“那你记下我的社会安全号码吧。”忻把号码告诉他，他记下了。在忻想来，她应该做到尽可能的坦诚，虽然，一个号码在没有被确认之前，只是几个数字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你说你是公司职员，你有没有什么公司的胸卡之类？”问到这儿，看来“树”也到了穷途末路，但忻的回答还是没有。

“有趣，我这里竟还有一张国家公园的通行证。我连它都带了，竟忘了带护照和签证。”忻自我解嘲，总不能让空气就干在那儿吧。

“你带着相机？”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树”就把目标延伸到车内，那里的副座上摆满了忻的宝贝，笔记本电脑，相机，地图等一应杂物。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但爱好旅行和摄影，你看，我外出时都带着几台相机。缅因很漂亮的，我拍了好多照片，刚才还到了美国本土的最东端，那个有灯塔的州立公园，对不起，我拼不出公园的名字。”

“我知道那个地方，离这儿很近的。那是你的电脑？”

“是呀，我旅途上要听里面存放的MP3音乐，使用它的导航系统，还有，到了旅馆记录日记。”

“这样吧，我相信你。我给你写一个地址，你回去以后，把护照和签证的复印件寄给我。你在这里等我。”

“树”转身离去了，忻望着他走去的岗亭，“这就了结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4．

“树”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粉色的小纸片，“这是我的地址，回去后把材料寄给我。”但把纸片递给忻的时候，又突然有些犹豫不决。“你没有带护照和签证，接下来的旅程也可能遇到麻烦。不如这样吧，你跟我来办公室，我帮你写下点什么，就没问题了。”其实，他说的什么也不是很确定，但忻是没有选择的自由，就下了车，随他一起来到办公室。

“你记得你签证的时间吗？”忻告诉了他签证的大致时间和有效期。“我可以打电话帮你查一下你的资料。”

“太好了，太好了！”忻觉得这样最好不过，既然自己是清白的，能得到证明岂不是于人于己都方便。

“树”拨通了一个电话，说这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士误上了桥，就回头了，但没有带护照和签证，需要对方帮助确认一下。忻便试图提供最多的信息帮助查找。对方说需要等待几分钟，“树”就放下电话，刚巧另一个胖胖的工作人员进来，“树”跟他说，“边界应该在桥的中间吧？她刚刚上桥就回来了，应该说还没有越过美国边界吧。”让忻的感觉是，他确实是在帮助自己，但同时又不想造成失职的样子。

在等待电话的期间，忻和“树”聊了好多关于旅行的话题。“树”的办公桌上就有一本美国地图册，他翻到全国地图那一页，忻指给他看自己去过哪些地方。

“可今天是感恩节啊？”他似乎不能理解有人会在感恩节这一天独自外出旅行。

“因为去了一次阿拉斯加，我今年的假期快用光了，但又想尽可能多的旅行，就不肯放弃这难得的连在一起的四天假期。”随后，忻还告诉了“树”自己的“探索美国一号公路”计划。

“那你今天还要从早到晚的上班吗？你不和家人一起吃火鸡晚餐吗？”忻反问“树”。

“我下午的时候就下班了。但我的父母不住在这里，我妻子会把火鸡晚餐带过来。你的火鸡晚餐呢？”

忻突然感到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要挤出来。我的火鸡晚餐在哪里？但她已经很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不是一个美国人，感恩节不是我们的节日，所以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一天，没有关系的。看来今天是赶不到一号公路的尽头，我就随便路上开到哪里，找一间旅馆住下，随便吃一点什么就可以了。”不过，这话不管是说出来还是听上去，总是有些凄凉。忻和“树”都有些沉默。

5，

然后，电话就响了，“树”拿起了电话，忻感到如释重负，但……

“他们说没有查到你的资料。”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树”看着忻，看似很平静的样子。

“什么？这不可能呀？我有过两次美国签证，今年五月份的时候还出过美国到墨西哥，又回到美国了，怎么会查不到我的资料呢？”这时，忻急得都快哭了。

“我相信你。”“树”说，静静地看着忻。这在忻的耳朵里，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了。“你走吧，记得回去后，方便的时候，把护照和签证的复印件寄给我。以后记得外出时带上护照和签证。”

“可以把你的驾驶执照让我复印一下吗？”一直在旁边的胖胖的海关人员提出了这个要求。忻可以理解他们，他们面朝着桥的这一边处理事物，也许他们并没有可能看到忻从桥的另一边经过，然后事情一步步发展到这个地步，并不排除忻是一个偷渡者的可能，如果事后证明，忻真的是一个偷渡者，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你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把你交由专门的机关处理，但我们相信你，继续你的旅程吧。旅途愉快！”

“非常感谢！我一回去就把材料寄过来。”忻不知道此时除了说谢谢，还能说出什么，她又确认了纸片上的地址，然后就准备离开。

“等等，”“树”又叫住了忻，“不会又生变故吧？反正我是清白的。”忻心里想。

“你有一份好的地图吗？”“树”指着桌面上的大地图问。

忻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有些热了，“没问题的，我车上有一份差不多同样的地图，非常感谢，保重！”

6．

依照那个小纸片上的地址，忻记住了这个小镇的名字，Lubec，差不多是美国本土的最东端。车子启动的时候，忻回头望了一下，两个深蓝色制服已经回到桥上的岗亭里。那座桥的中间有些拱起，站在这一头，你并望不见那一头。忻想，桥的那一头也许同样有一个岗亭，上面写着“加拿大海关”，桥的中间才是真正的美加边境，也许“树”说得对，她并没有真的越过美国边境，但她确实是经过美国海关进入美国，没有携带护照和签证。

7．

忻结束旅程回到波士顿，就立刻把“树”要的材料复印了寄过去，同时，还附有一封信，大约打印了半页纸，说抱歉添麻烦了，说非常感谢，说缅因很美，说自己看到了一号公路终点的牌子，说除了误闯边境的第一天天气很好，其余的时候都在下雨或下雪，但自己拥有太多的关于缅因的美好回忆。末了，忻给了“树”自己网站的链接，那里有忻的摄影作品，忻叫它们“我镜头里的北美”。

信寄出去10天以后，忻的信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来自于美国海关的信函，是“树”打印的。他说，谢谢她寄回了要求的文件和很令人愉快的信函，请不要认为闯了什么祸，他仅仅希望自己帮了她一些忙。他还说，他去看过那个网站，看那些照片是一种享受。末了，他说，如果有朝一日再来缅因州，请不要害怕，过来停一下，说“Hello”。

（全文完）

后记：这是一路北去最感动的故事，回来后讲给最最要好的女友听时，她说，她想起了三毛的《倾城》，催我快快写下。但落笔时，却找不到讲述时的那种感觉，便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中午收到了那封来自于美国海关的信，我想，我应该落笔了，故事终于算是很完整，便以第三人称的口吻来记述。

我是幸运的，生活中总是有太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发生，也可以说我是敏感的和容易满足的，很容易被一些小事情所感动，便用拙笔记录下来，与朋友分享。谢谢朋友们一贯的支持，让我有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