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清晨,李纪、刘玉栋和我,我们一起去梁山。在此之前,我们中没有一人真正到过梁山;只有一次,一辆长途大客从鲁西南平原的菏泽开往济南,李纪和刘玉栋坐在这辆车上,汽车掠过梁山县城的时候,有入指着城外一座山头对他们说那就是梁山。他们看见山上的一些树和破阳光晒得发白的石头。当然他们的目光和山之间还隔着一层车窗玻璃.不管怎么说除了我之外,李纪和刘玉栋总算是见过梁山的人了。我们三人对梁山的了解大体上来自于《水浒传》,从前那里有过很多英雄和忠义之辈的传说,八百里水泊被众人所知.但是如今,八百里水泊只不过是八百里庄稼.传说消失之后,梁山变成了鲁西南地区著名的旅游地。
这一次,我和李纪刘玉栋并不是要去爬梁山,而是去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王井。八月十八日,王井突发心肌梗塞住医院抢救,生死未卜。李纪最先得到了这个消息。坏消息得到证实以后,李纪打了我和刘玉栋的拷机,我们三人很快集合到一起,商量去梁山看王井的事。结果我们只来得及用电话向单位或老婆请了假,未作任何旅行准备便坐上了开往梁山的长途汽车。就像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静物,长途颠簸使我们思绪繁乱而且一闪即逝.我们想了很多.以前王并还在济南的时候,我们四人在一起玩得很好,半年前王井突然宣布要去一家报纸驻梁山的记者站工作,他说走很快就走了.四人中少了一个,剩下的三个人最初很不适应。但是客观因素并没有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王井每个月回一次济南,王井回来以后.我们四人仍然在一起。
所有的问题中有一件使我们无法做出明了的判断,我们的思路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游移不定.问题首先由刘玉栋提出,那就是,我们在梁山县城下车之后,在去看望王井之前,究竟是去买一些补养品呢,还是去买一只花圈?从济南出发之前,我们曾给王井的同事打过长途电话,询问王井的病情.对方答话中实质性的内容只有四个字:正在抢救。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李纪以为,这次我们一行三人专赴梁山看望王并,肯定会在三井的同事和新朋友中引起一些反响,所以我们既然作出了姿态.就一定要有所表示.(要么实一些补养品,要么买一只花圈,二者必居其一)但是最明智的做法还是,下车后既不买补养品也不买花圈,而是见机行事。我和刘玉栋同意了李纪的看法。
三个小时之后,在梁山县文化局大院里,我们找到了一间红砖平房,门脸上写着“记者站”字样。这就是王井工作的地方。一个矮胖的男人开门迎接我们,把我们引进屋里,我们三人零零散散地坐在沙发和木椅子上。这个矫胖的人名叫石勇,他是记者站的站长.这些情况我们在济南的时候就知道。大家坐下之后,石勇起身为我们倒茶。开水瓶放在石勇对面的桌子上,石勇说那张桌子的主人就是王井。这里只有我和王井两个人,石勇说.王井病了之后我就得天天过来蹲班.他把茶水—一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还为我们打开了电风扇。这时坐在我身旁的刘玉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用膝盖碰了碰我.我知道刘玉栋的意思.他是说根据石勇看到我们以后的反映可以判断出,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去买花圈,我们的朋友王井已经脱离了危险.于是我们开始询问王井的病情,石勇挥挥手说,你们不要担心,王并已经没事了,王井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满面红光,他已经能够和年轻的女护士调情了.
喝着茶水,我们听石勇讲述了王井发病以及送往医院物抢救的详细过程。很显然我们遇到了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石勇讲得生动逼真,而且他还辅以各种表请、手势和身体的大幅度动作,使我们听得惊心.李纪的嘴渐渐张大起来,他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刘玉栋双手的手指在膝盖上零乱地敲打着.我知道他们听着石勇的讲述.心里都很紧张.我们的朋友王井只有33岁,没想到心梗这种病能找到33岁的人头上 ,如果不是抢救得及时.王井在巳经变成一把骨灰了。如果不是我们赶来得及时,我们差一点就看不到三井了.我们心有余悸。石勇说,不过你们三位放心就是了,王井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上午我刚刚到病房里看过他,我进去时看见他正和漂亮的护土小姐凋情.石勇爽朗地大笑了一阵.我们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忽然石勇改换了话题,他问我们, 你们有一位叫刘玉栋吧?你们认不认识魏定国?刘玉栋说,我认识魏定国已经有三年多了。石勇说.魏定国经常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他经常提到你,他喜欢写点诗歌.说你在济南帮了他很大忙.这个小子很能混,他现在当上科长了。石勇说着抓起电话,拨通了魏定国,把刘玉栋我们三人已经到达梁山的消息告诉他.电话那端要求刘玉栋接电话,刘玉栋从石勇手里接过电话,哼哼呵呵地客气了一阵,又把电话还给了石勇。石勇以商量的口吻向魏定国提到一些酒店的名宇,我猜他们是要安排午饭了。这时李纪站出来代表我们三人说了一段话,他的大意是,这次王井生病,我们三个来看他,给石站长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你们一定不要太麻烦了,横竖大家都是朋友,根本用不着客气;吃饭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吃饭是次一位的),主要是我们对王井不放心,我们想先去医院看一看.石勇说当然了,我先带你们去医院,从医院出来我们再去宋江楼。
从记者站到医院只有大约一百米的路程,很快我们来到医院病房的门廊里.我们在门廊里等着,让石勇先去病房告诉王井我们到梁山的消息,这样做主要是考虑王井的病情害怕激动。王井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我们担心地突然见到我们可能会感情上失去控制。石勇回来说.王井听说我们来看他的消息很高兴,让我们马上过去。进了病房,我们看见王井正躺在床上打着吊瓶。他的床边坐着一位衣着入时的姑娘。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不知道她是谁.病房里还躺着另外两个病人,从面色和躺卧着的姿势来看,他们的病情都比王并重得多,年纪也比王井老得多。
王井的确红光满面,精神很好;只是他显得很胖,躺在床上的王井比我们想象中的王井大了一圈,如果不是我们心理上早有铺垫,几乎可能认不出他来。王井看到我们并没有说话,只是“啊、啊”地感慨两声。不知道王井感慨他突然生病,还是探慨我们三人来梁山看他。我说,王井你觉得怎么样?你年纪很轻这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李纪接着我的话说,听说你生病的消息我们马上就来了,看到你精神这么好,我们放心了.刘玉栋也说.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你回济南,我们在一起好好玩玩。李纪开始询问王井的发病和被抢救经过,王井慢慢地比较简单地叙述着。这些值况刚才石勇已经向我们详细叙述过一遍,不知道为什么李纪还要问。不过王井的叙述和石勇的叙述有些出入,我想这主要是因为王井发病以后不久就休克了。所以对这些事还不如石勇更知情。接着李纪把我们三人得到王井生病的消息请假以及赶赴梁山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李纪正说得兴奋,护土却过来赶我们出去,因为我们让王井说话太多了,这对他的病情十分不利。我们只好离开了病房。
魏定国和一辆桑塔纳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刘玉栋先和魏定国握手寒暄,然后再把我和李纪介绍给他.上车时,关于由谁来坐司机旁边的座位大家推让了一阵,最后还是魏定国坐在那里.石勇、李纪、刘玉栋和我四人挤在后座上。现在我们大概是要去宋江楼吃饭了.在车上,坐在前座的魏定国回过身来和我们说话,我发现他的嘴非常大,和其它的五官不太成比例.但是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魏定国说,他听说我们要来,上午一上班就派两个人到梁山上打山鸡去了,现在他们俩还没有回来,看来是没戏.魏定国说,你们大概不知道,梁山有一种很特别的做山鸡的方法,很有意思,做比吃还有意思。岩石你知道吗?石勇说.大家都这么说,但没见谁真的这么吃过.反正我是没有这么吃过。刘玉栋问,那山鸡究竟是怎么做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魏定国说,现在我不告诉你,等打回来山鸡,做给你看你就知道了。刘玉栋说,我想象不出来.不过我们等不及看你做山鸡,下午我们就得回去。魏定国说,你开玩笑,你从来不到梁山来,还有这两位哥(魏定国用嘴努了努我和李纪),你们也是第一次到梁山来吧?你们来了不玩一天就要走,开玩笑.刘玉栋说,我的老婆就要生产了,而李纪呢,他的屁股上长了一个疮,每天都要去医院打吊瓶。魏定国说,你的老婆生小孩你又使不上劲,别开玩笑,你们来到梁山就听我的安排。
魏定国把我们安排在宋江楼一个名为“野竹林”的雅座间里。大家依照当地的习惯,按主客有别、职务高低、年龄大小以及其它约定俗成的规矩分别就坐,但最终“主陪” 的位子却让了出来。我猜想.这顿午餐既不是魏定国更不是石勇作东,而是另有其人.果然,不久之后来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朱贵。原来朱贵是一家服装厂的厂长,那个主陪的位子就是为他留下的。朱贵一来,饭局就开始了.饭桌上一共八个人 ,大家都喝白酒。朱贵把酒杯高高地举起来说,今天是为省里来的领导接风洗尘,我代表魏科长和石站长,先敬三杯。仍然是按照当地习惯,朱贵的三杯酒敬完之后,轮到魏定国、石勇以及两位司机每人再敬三杯。石勇敬酒的时候,我就有些支持不住了,李纪的脸也已经发红.我对石玉说,再这样喝下去我就支持不住了,我觉得巳经醉了。魏定国咧了咧他的大嘴,抢着说,我们喝的是水游特酿。我们梁山有一句不好听但特别有意思的话,水浒特酿,只醉英雄不醉贼。你喝不喝?我只好把石勇的酒喝下去.这样等两位司机也分别敬过酒之后,我算了算,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喝下去15杯酒。我的确不行了,李纪和刘玉栋也都露出了醉意,朱贵、魏定国、石勇等人却仍然面不改色。梁山人能喝白酒,我们在济南时就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喝完这一轮之后,喝酒的速度明显地有所减缓,酒桌上平静下来。大家又开始寒喧.
扯到了王井,原来朱贵并不认识王井,朱贵说,早就听说过我们县有一个王记者很有名,梁山第一大才子,不过我没有见过他,原来你们都是三井的朋友。石勇解释说王井得了心肌梗塞住在医院里,他在济南的朋友专程赶来看他。两位司机说他们都知道王井,文章写得很漂亮,但是没有见过他.不过朱贵又说有一句话说出来不好听,但我还是想同一问,街上有人说那个叫王井的记者已经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说,这可能是大家不了解情况,王井现在已经没事了。朱贵听了我的话显得很高兴,他重新端起酒杯来,要求我们济南的三人给王井捎一杯酒,祝他早日康复。这样朱贵、李纪、刘玉栋和我又加了一个塞儿。朱贵放下洒杯咂了咂嘴, 问我们:王井有多大年纪?我说,33岁。朱贵纳闷说,这么年轻怎么会得心梗?我说,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这时石勇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盘子,说,本来那天下午王井是要回济南的,结果没有回去就先去了医院。石勇说——
王井上午就买好了车票,他买的是下午四点去济南的车。中午,王井和他的一帮小哥们喝了很多酒,喝过酒之后他又去了一个地方。三井去了什么地方我不说,你们也别问(石勇笑)。大约两点半钟,王井回到宿舍里,他觉得非常疲乏,就躺在沙发上,准备睡上一觉再去车站。王井双手捂着腰眼,心里想,我现在怎么不行了?怎么这么不争气?(大家笑)王井心里想着的时候胸开始疼了,哎哟(石勇捂住自己的左助部),他翻了一个身,不行,还是疼。王井开始唱歌,对,他唱歌,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王井唱《把根留住》(石勇笑)。他疼出了一头汗,这时如果没有人来,他就玩完了;但是王井命大,这时正好有人来了,这个人是谁我不说,你们也别问(大家笑)。原来王并把一串钥匙丢在他(她)那里了,他(她)来找王井送钥匙,就这样救了王井的命。在医院里,王井活过来,你们猜王井活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王井说,操他妈,我回了一趟娘家(大家笑).
笑声中石勇把话头打住了.魏定国端起酒杯,要和刘玉冻单独“比划比划”;魏定国和刘玉栋早在三年前就认识,算是老朋友了,所以免不了多喝两杯酒.但是大家看见魏定国向刘玉栋敬酒,就都来了兴致,各自寻找对手.朱贵找我、石勇找李纪 比划”,两个司机则在一边附和着,他们称这样的酒战叫“淘汰赛”。 一轮完了之后,魏定国找到我的头上,朱贵和石勇分别对付李纪和刘玉栋,大家都换了新的对手.两个司机隔岸观火,他们称新一轮酒战叫“交叉循环赛”。后来两个司机终于不甘寂寞,也加入进来。他们的加入给酒局注入了一股活力,不久之后,每一个人都和酒桌上在坐的所有人“比划”过了,如果按照司机们的说法,赛制最终变成了“单循环赛”。这个过程中我和李纪、刘玉栋因为只是被动应付,所以一样喝酒却感到不胜酒力,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情急之中,刘玉栋抛出了一个正在济南流行的新洒令,这个酒令考验人的想象力,玩起来很有意思.我和李纪首先站出来支持刘玉栋,并和刘玉栋一起极力赞美酒令里的机巧;对方终于被我们说动了心,酒令开始,“野竹林”热闹火爆起来。
整个下午,我和李纪、刘玉栋躺在宾馆里睡觉.我们都喝醉了。因为睡觉之前神智不清,所以醒来时我感到此前的四五个小时是一个空白。我的脑袋有些疼。李纪和刘玉栋还在酣睡,我把他们摇醒了。我看见刘玉栋床前的地毯上有一摊东西,是他吐出来的秽物。房间里充满了一段恶臭气。刘玉栋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叵应就是去车站,他说,我的老婆快生了,我得回去.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们不知道梁山去济南还有没有班车。李纪说他不应该唱那么多酒,他屁股上的疮又有些疼。李纪站起来,用手按了按地的屁股,说即便现在还有车的话,他也不赞成现在就回去;晚上坐车大受罪了,他的屁股上又有疮, 再说,魏定国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很快我们的意见统一起来。我们决定明天上午回去,不过在回去之前,要去医院向王井道个别.
魏定国喊我们去吃晚饭.魏定国进门的时候.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我们还没有见过,魏定国介绍说他们是亲哥俩,个子高一点的叫童猛,矮一点的叫童威。出他们两人一大早就被魏定国派到梁山上打山鸡,但是在山上跑了一天并没有发现猎物。重威说,我们连一根山鸡毛也没有见着。魏定国朝童威挥了挥手,你们俩明天再去山上,什么时候打着了什么时候下山;我的朋友到梁山来一趟很不容易,吃不上山鸡算怎么回事。魏定国又转过脸来对我们说,今天中午去宋江楼不大对头,宋江楼的菜全是海货,这不对头;你们如果去胶东可以吃海味,在济南也可以吃海味,来到梁山还吃什么海味;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王婆婆野味店.
王婆婆野味店店面不大,只有两个雅座间。正巧我们到的时候,仍有一间雅座空着。这里与宋江楼的风格不同,这里于净雅致但不豪华.也没有给雅间标上诸如“桃花村”、“野竹林”之类的名字。服务小姐都穿着返古的大红对襟短褂,梳着长辫子,脸上不施粉。大家一就座,我就声明今天晚上不喝酒。今天中午喝得太多了,晚上再喝受不了。李纪和刘玉栋也纷纷声明不再喝酒,为了逃避酒战,他们甚至把自己中午喝醉之后的难受程度和种种丑态都描绘出来了。魏定国拗不过我们,只好说,那就象征性地喝一点,喝一点啤酒吧,反正不喝是不行的。童威和童猛也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饭桌上没酒那哪叫吃饭呀,你们是魏哥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俗话说以酒会友。服务小姐抬来了一箱啤酒,放在我们的座位底下,童威和童猛抽出几瓶来打开,先为我和刘玉栋满上杯,轮到李纪时,李纪却把空杯子藏在了身后、李纪说,说什么我也不能再喝酒了,啤酒也不能喝,我的屁股上长了一个疮,现在还疼。李纪说话间龇了龇牙,好像他说话的当儿屁股上的疮又疼了一下。魏定国说酒是消毒药,喝酒就能治好你的拖创。李纪仍把空杯子藏在身后,童威和童猛笑着说,魏哥的为人你们知道,我们也知道,你可不能凉了魏哥的心;在梁山,魏哥就是我们的定心丸,魏哥在梁山跺跺脚,后集(大概是梁山县郊的一个村子)的老墙掉墙皮;你们大老远的从济南跑来找魏哥玩,怎么能够不喝酒呢?喝,醉死也仁义。童威和童猛拿着酒瓶站在李纪旁边不肯离开,看架式如果李纪不同意喝酒,他们就会这么一直站下去。李纪只好把空杯子拿出来,成全了他们。不过,我们这次谈梁山,是看我们的朋友王井,并非专程找魏宝国玩;但是对于童威和童猛的错误看法,既然魏定国不站出来纠正,我们也就懒得捅破了。大家喝酒。
菜也很快上齐了。蒜烧野兔。铁板蛇段。青豆田鸡。炒鸽松。斑鸠片。干炸黄雀。烤乳鼠。玻璃酸枣。还有金蝉、蚂蚱、豆虫、蝎子、蚕蛹、喜鹊蛋以及赤橙黄绿青蓝紫色泽各异的山野菜,等等。这些野味我和李纪、刘玉栋以前也都吃过,却从没有一次吃得这么齐全。望着一桌子这样的晚餐,我们都觉得很新鲜。但由于中午喝酒太多,我的头仍有些疼,现在再加上魏定国不断地举起酒杯,使用一些诸如“加深印象”、“感情深一口闷”、“酒逢知己干杯少“等等暖人心窝的话每每和我们碰杯,我的胃巳经受不了了。我想李纪和刘玉栋也和我一样。所以这么好的菜大家却很少去动筷子。这顿晚饭吃得有些不伦不类。
后来魏定国出了一个节目。魏定国让服务小姐喊老板娘出来见我们。在我的想象中,王婆婆野味店的老板娘自然就应该是王婆婆了,她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但不久之后我们的雅间里进来了一位二十七、八岁、长得又清秀又洒脱的少妇,当魏定国介绍说这位就是老板娘时,我和李纪、刘玉栋都吃了小小一惊.魏定国指了指我们三人,对老板娘说,我的朋友从省里来,他们都是海量,现在我们流落到你的门下,你说怎么办吧。老板娘爽快地所,那好说,按咱们梁山的规矩。所谓梁山的规矩就是老板娘每人敬我们三杯酒。而她先从李纪敬起,李纪没有推辞,李纪说,老板娘这么漂亮,我能不喝下去吗。 李纪一口气灌下去三杯酒,再说话时舌头就有些不打弯了,他指着我和刘玉栋说,老板娘给的酒,喝,老板娘这么漂亮。我和刘玉栋以李纪为榜样,不失美人给的面子,很爽快地接受了老板娘的三杯酒。
这一轮过后我和李纪、刘玉栋又都醉了。刘玉栋走出雅间到卫生间去了一趟,我猜想他大概像中午所做的那样,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到地上了。刘玉栋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魏定国往桌子底下看看,一箱啤酒已经所剩无几,就适时结束了酒战。的确,梁山的朋友很能喝酒,魏定国和童氏二兄弟都没有醉意,他们开始唱卡拉OK。先是魏定国和老板娘合唱一首《远方的朋友请到这里来》,魏定国特意声明说,这首歌献给济南来的三位朋友,欢迎你们到梁山来。老板组也附合说,欢迎你们。他们唱歌的时候,魏定国不时地用手搂着老板娘的细腰,而老板娘又往往把它拿开,老板娘拿开以后魏定国就固执地再次放上去。一曲完了,童威和童猛接过麦克风,他们两人合唱一首臧天朔的《朋友》。开唱之前,他们也学着魏定国的样子声明说,这首歌献给济南来的三位朋友,梁山欢迎你们。他们唱得很投入,高个子童猛声音高亢嘹亮,他的脖于伸得很长,上面印满了一些青筋;他的腰弓得很厉害,臀部不断地用力往前送出去,让人觉得他的歌声是从丹田里生生拽出来的。我们都很感动。轮到我和李纪、刘玉栋唱歌,我唱了一首《橄榄树》,唱歌之前我也说,感谢魏定国和梁山的朋友们盛情款待,这首歌献给你们。他们也都鼓掌。但是接着,魏定国和老板娘走出雅间;刘玉栋再一次去卫生间吐酒了,由于喝了太多的酒,我的头脑不太清醒,结果把歌词全唱错了。轮到李纪唱歌时,刘玉栋脸色煞白地回来。他把我往椅子上按了按,低声对我说:我在过道里听见魏定国和老板娘说话,魏定国想为我们安排安排.我问:安排什么?刘玉栋说:他们说话我听不大清楚……老板娘不大同意,她说他们这么多人,你开玩笑吧……这几天公安那边查得正紧,你让我往枪口上撞……老板娘还往魏定国的腰眼上拧了一把。
魏定国回到雅间里以后.酒局就结束了。老板娘没有同魏定国一起回来,我们离开野味店时,魏定国也没有和老板娘道别。魏定国要童威童猛早早回家休息,明天一早再次上山打山鸡.他说,明天你们俩还打不来山鸡就别来见我。 魏定国自己则陪着我们去宾馆.路上,魏定国要把我们带进一家洗头房,说那里面有两个小姐条子正盘子靓,手段也高.但是我们都喝醉了,街上的风凉丝丝的,吹到身上很舒服.见到这样的凉风,刘玉栋又吐了一回酒。我们在洗头房门外站了一会,李纪说操,没意思,我的疮有点疼.刘玉栋双手捂着他的胃说,干脆,我们还是回宾馆里睡觉吧。魏定国捅了捅刘玉栋说,这里是我的一个据点……正说着,门里面走出来一位小姐,她看见了魏定国,说魏哥,你在外面站着干嘛?魏定国笑着说,外面凉快。小姐说,屋里也凉快,屋里有空调。小姐就把魏定国拽到洗头房里去了。停一停那位小姐又出来,要我们三人也进去。我说,你们洗头能不能解酒?小组没有回答,大约是没听明白。李纪提了提裤腰接上说,我们都喝醉了,你们洗头能不能解酒?小姐说当然了,能解酒,不信你们进来试试.刘玉栋说,我的胃疼,洗头能不能洗好?小姐只笑不答。刘玉栋指了指李纪又说,还有他,屁股上长了一个疮能不能洗好?小姐笑着说,你们怎都这么会说话呢,我说不过你们。这时魏定国从洗头房里走出来,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魏定国往小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我们回去了。
很快我们来到宾馆的楼下,我让魏定国也早早地回家休息,魏定国坚持要把我们送到房间里.推让了一阵,魏定国说,那好吧,明天一早我陪着你们爬梁山。但是,李纪说,明天一早我们不是要回济南吗?刘玉栋说,我的老婆快要生产了。魏定国说,你们来梁山一趟,如果不爬粱山,那怎么算是来过梁山呢.李纪说,回去回去回去,反正明天一定要回去.魏定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如果不爬梁山,那怎么算是来过梁山呢?你们开玩笑.停一停魏定国又说,童威和童猛明天一早还去山上打山鸡,没准明天有戏。在路灯下,李纪和刘玉栋都看着我。我问他们你们看我干什么,他们俩说,咱仨里面你年龄最大,你老大哥说了算。我犹豫了一阵说,那就明天下午回去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起床以后已经十点了。约好了去爬梁山,魏定国却没有来叫我们.刘玉栋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琼英,是魏定国派过来的向导,她将带我们去爬梁山;魏定国今天一大早和局长一起去菏泽市开会了。原来琼英八点钟就已经来到了宾馆,她看我们还没睡醒,就一直坐在一楼大厅里等着.琼英长得并不算漂亮,只是她的皮肤很白,身材骨架苗条,眼睛细小而俏皮;她坐在沙发上以后,我还发现她的脚也很小,大概只穿36号的鞋子.我和李纪相视而笑。因为以前刘玉栋曾不止一次宣称过,他最喜欢眼小脚小而皮肤白暂的女人,这下刘玉栋肯定有感觉了.琼英说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刘玉栋的名字,她曾经在魏定国那里读到过刘玉栋的诗和小说;刚才在大厅里看见一个人东张西望地下楼来,她断定这个人肯定是刘玉栋,结果累然就是。我们大家都笑了笑。琼英说今天中午我们将在山上野餐,她已经做了准备。这时我才看见琼英身边放着一只很大的塑料袋子,那里面装满了一些方便食品。我认为琼英是一个心眼儿很细的女人
我和李纪、刘玉栋和琼英四人分别乘坐两辆人力三轮车出了县城,一刻钟之后便到达梁山山门。四人争相购买门票,最后刘玉栋得胜了。出乎意料的是,爬山的人并不多,更准确地说山门附近除了我们四人和一两个卖食品的摊主、一两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照相师以外,别无旁人。我们开始爬山.一开始山路较为平缓,树和裸露的大石头也不多见,更没有人工修筑的上山台阶。琼英说,常见的那种上山台阶到了黑风口那儿就会出现了。根据琼英的经验,本来我们可以从山门右侧一公里左右的另一条山路爬山,那条山路是当地人踩出来的,从那里爬山可以领略到不同于这边的奇异景色,而且还不用购买门票;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看到著名的黑风口和李逵像了。我抬头往山坡和山顶上看了一眼,没有在树影和石头边发现其它的游人,山里面很安静,山顶上一座孤伶伶的仿古建筑显得很矮小。我们四人对于爬山都好像很专注,因为大家双目四顾山石和树木而不再说话了。阳光直直地射在我的头顶上,使我的头皮、肩膀有些发烫。琼英取出红色的遮阳帽戴上了,这样一来,我觉得她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不久之后刘玉栋和琼英走在了我和李纪前面,这样我们四人又分成了两拨。那个盛满了方便食品的塑料袋现在由刘玉栋提着了。琼英走在刘玉殊的右边.扭头看着刘玉栋,不时作出一些优美的手势。估计他们正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们却听不到。因为他们脚下的地势始终比我和李纪这边高出许多,所以在我们眼里他们的屁股很突出。琼英穿了一条牛仔长裙,乳白色的真丝上衣束在裙腰里.他们离开我们并不远,琼英的后背上,在她的丝衣里面,一条细细的带子也能够看得见。李纪扑哧一声笑了,他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觉得琼英对刘玉栋有点意思,我说,琼英喜欢读刘玉栋的诗,她是刘玉栋的崇拜者。李纪说,现世界上只有年轻最好。
刘玉栋和琼英在黑风口停下来等我们,他们两人站在李逵的石像下面,琼英脱下她的红色遮阳帽向我们晃动着。来到近前,我们看见李逵石像的背后是一条窄窄的山梁,两边则是深深的山拗.这里是一个天然的险要之地。琼英向我们介绍当年水浒英雄盘踞梁山,大将李逵镇守黑风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她又说,这些情况你们比我还清楚,你们都看过《水以传》。这时一位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年轻人动员我们照一张合影留作纪念,正好我们也有此意;我们来过梁山,以后当我们拿出这张相片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次梁山之行。我们邀请琼英和我们站在一起。刘玉栋和琼英站在中间,我和李纪分列左右。照相师按动快门的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们的朋友王井,如果王井能够和我们一起那才是完美的。照相的动作完成以后我把心中的感慨说了出来.刘玉栋也说,如果王井能够和我们一起照相就好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在又高又粗的李逵像遮出的荫凉里,我们开始吃饭。琼英双膝跪在地上,打开塑料袋,把食物—一摆放在石头上;然后她又把长裙子摆弄成扇形才坐下来,这样我们就不会看见她又长又白的双腿了。山坳里吹上来的风凉丝丝的,刚才我一路上山流出的汗很快消下去。但山风总是掀起琼英的裙子,使她有点顾此失彼;琼英捡了几个小石块压在裙角上, 危险才被删除了。我相信李纪和刘玉陈都和我一样,及时捕捉到了琼英压裙子的细节,但刘玉栋故意滚动眼珠看面前的饭菜,似乎他对所有的食物都感兴趣.李纪捅了捐捅刘玉栋的腰眼说,你的胃口真是好.刘玉栋就嘿嘿地笑。琼英说,刚才听你们提到王井,这个人我老是听人谈起他来,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他,你们怎么认识他呢?李纪说,王井是我们的朋友,他现在住在梁山县人民医院里.他得病了吗?琼英扬了扬眉毛。李纪说,他得了心梗,我们这次是一起来看他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没事了。琼英说,真的没事了吗?李纪说真的没事了,他现在巳经能够和医院的小护士调清情了.琼英说,照相的时候你们突然提到王井,吓了我一跳,因为早晨我刚刚听说这个叫王井的人死了。李纪说,这恐怕只是一种传说,王井现在躺在医院里,他早就脱离了危险。是吗?琼英双手撸了撸头发,长长地团了一口气,说,王井和你们年龄都差不多吧,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呢?李纪咽下一口饭,直直身子说——
王井是一个苦命的人,但他自己倒是能够想得开。我们都了解他,他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半年前王井突然来了梁山,我们也觉得很不适应.他在济南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其它亲人,再就是我们这几个明友。那天,王井本来要回济南,上午他就买好了车票,买的是下午四点去济南的车。上一次王井大概也是坐四点的车.他回到济南时,天才刚刚黑下来,他打我们三个人的呼机,我们四人一起去台球厅,玩到凌晨才各自回家.不说这些了,说那天,王井本来要回济南,也买好了车票,可是中午他却和一帮新交的小哥们一起喝了很多酒,喝过酒之后他又去了一个地方。后来王井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他觉得非常疲乏,就躺在沙发上准备睡上一觉再去车站.王井就躺下了,接着他就腰疼,再接着胸部也疼.他疼出了一头汗,从沙发上翻滚到地板上,这时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他就玩完了;但是王井命大,这时正好有人来了,就这样救了王井一命。
午后山里更加安静。我们离开黑风口,沿着上山的石阶路爬上山顶。山顶上有一片不大的平台,平台上最显眼的建筑算是著名的忠义堂了.琼英介绍说,这些仿古建筑修成于1984年,那时候她还在上中学,梁山也才刚刚开发,各地的游人纷纷涌来;后来梁山修建得越来越好,可是游客却也越来越少。球英带领我们参观了忠义堂,然后来到忠义堂前面的空地上,寻找一块青色的大石板,琼英说那块石板上有一个碗口粗细的深洞,便是当年梁山英雄们竖立旗杆时凿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最终我们并未找到这块传奇的石板。球英说,也许那块石板被人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山顶上只有我们四人,再就是有几只燕子从建筑物中飞进飞出,树木和石头间闪烁不定的阳光和东躲西藏的山风使我们显得更加孤单。渐渐地我觉得爬梁山真是没有多大意思.李纪说他的疮一直在隐隐作痛。我们在山顶平台的边沿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休息。从那里我们能够俯瞰到梁山县城的全貌,县城上空飘浮着一些雾气,看上去建筑物的轮廓不很清晰。琼英让我们寻找县城里两座最高的建筑,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琼英指着其中的一座楼房说,那就是梁山最高档的酒店“水浒大厦”,它一共有13层;另外一座高建筑是一个烟囱,它是梁山县唯一的火葬场。
琼英提议我们去山的另一侧,那儿有一些文物诸如李逵用过的板斧和林冲用过的枪棍什么的,可以开一开眼界.当然那些文物被放在一幢小型的博物馆里,但是从我们坐着的地方却看不到那个博物馆;不知道为什么博物馆不建在忠义堂的旁边,而要建在山的另一侧;琼英是不是仍然要寻找那块插旗杆的大石板?刘玉栋对此大感兴趣;但是我已经有点累了,李纪说他的疮很疼,不想再走山路。最后我们商定琼英和刘玉栋去参观文物,我和李纪坐在这里等着他们,然后一块下山。琼英和刘玉栋从山石和树木的缝隙中走下去,琼英的红色遮阳帽很扎眼,它在石头间跳来跳去,就像一只红色的免子。
在山顶上我们一直没有等到琼英利刘玉栋,他们两人也许玩出了兴致,也许碰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会不会忘掉了要和我们一起下山的约定呢?天色已经不早了,李纪说,只要他们俩人不从悬崖上掉下去,或者不被野兽吃掉,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但是梁山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悬崖,更没有野兽出没,总而言之我们根本用不着担心。我和李纪决定下山回到宾馆里等他们。在黑风口我们遇见了童威和童猛,他们俩人扛着猎枪坐在石头上抽烟。小个子童威一看到我们就笑起来,他说,二位哥哥真是没有口福,今天还是没戏。童猛也笑着说,我们转悠了一天,连一根山鸡毛也没碰着。我们邀请童氏二兄弟一起下山,重威说,我们俩还是不要偷懒,要不魏哥回来不好向他交待;天黑之前我们再转转。大家抽了一支烟之后,各自散去。
回到宾馆时天已经黑尽了,我们以为琼英和刘玉栋也许早已沿着另一条山路下山了,现在正在宾馆里等着我们,然后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去吃晚饭。结果我们猜错了,宾馆里没有琼英和刘玉栋.对此李纪很有意见,他说,也许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块大石板,但是他们总不至于在那上面睡觉吧。也没有魏定国的消息,不知道他到市里开会回来没有。还有石勇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我和李纪在宾馆里坐不下来,我们来到街上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个凉菜,李纪还要了一瓶二锅头,我们两人开始喝酒。李纪把林子满上酒,举过头顶和我碰杯,他说你我兄弟整日凑在一起喝酒,但是在梁山喝酒这还是第一次,来,干杯!我们俩同时一饮而尽。李纪举起第二杯酒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生死之交一碗酒哇!很快一瓶二锅头被我们喝空了,李纪又要了第二瓶。我劝李纪不要喝太多的酒,这两天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再说他的屁股上还长着疮。李纪说,一醉方休,一醉方休,被别人灌醉和自己醉自己不是一回事,不是一个档次。这样我和李纪开始划拳。李纪的调不胜酒立,他已经有些醉了,因为以前我和李纪划拳总是平分秋色,而这一次,李纪要么是喊错口令,要么是出错手指,他的指头越来越僵硬不听使唤,几乎每一次都输给我。结果,第二瓶酒没有喝完,我把酒瓶子藏起来了.
我和李纪来到大街上,李纪学着刘玉栋的样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马路牙子上。李纪在地上蹲了一会,站起来说,不行,今天我们得找个地方玩玩。我说李纪,你已经醉得不行了,李纪说,我想找个地方去玩玩.李纪拦住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对车夫说,我们想找个小姐玩玩,你知道哪儿有小姐吗,你带我们去.车夫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水浒大厦那边有,那边有个夜总会。我对车夫说,我的朋友喝多了,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挥了挥手,让那个车夫走开了,然后扶住李纪,想和他一起走回宾馆。李纪挣脱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在我的前面。马路边有零零散散纳凉的人,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过去。李纪扬了扬他的双手,又把肚子和屁股往前送了送,同时大声地对那些纳凉的人们说,你们知道哪儿有玩的地方吗,我们想找个地方玩玩.路边的人都笑起来。李纪又说,你们这儿也太落后了,想找个玩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都九十年代了.我觉得路边的人都在嘲笑我们,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我和李纪是谁,我们从哪儿来到梁山,以及来干什么。我觉得不好意思,我大声喝斥李纪,让他住口;但是李纪已经醉得不行了,他一边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一边仍旧大声地对着街道和树木发问,你们这儿有能玩玩的地方吗?你们有没有小姐?走了一段路,李纪突然倒在马路边上睡着了。我坐下来陪着李纪,心里想着究竟是把李纪背回宾馆呢?还是在这儿陪着他一起睡觉?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觉得困了,就枕着李纪的腿,把身子摆平在马路边上。
我们回到宾馆里,夜已经很深了。一个叫张横的小伙子还在房间里等我们;当然琼英和刘玉栋也早已经回来了,他们三人正坐在沙发里说话.我和李纪分别跟张横握手。我看看球英和刘玉栋,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在山上失踪了一个下午。但是琼英刚一碰到我的眼神就抢着说,我和刘玉栋在山上找不到你们,只好先下山了;你们并没有守约。我说,总而言之大家都没有丢掉就好。这时张横问李纪,如果他不报出自己的名字,李纪是否还能够认出他。李纪惊愕了一阵然后恍然大悟,说当然了,你一说我就认出你了,但我忘了你原来是在梁山工作。张横和李纪同时站起来扑向对方,他们再次握了手。原来张横并不是魏定国派来的人,他算是李纪的朋友。张横是梁山县第一号文史专家,几年前在一个省内的民间文化研讨会上,他曾经和李纪见过一面,印象很深。这一次,他听童威和童猛说李纪来到梁山,所以专门赶到宾馆里来看李纪。我想,现在李纪也在梁山遇到了志趣相投的人,这样他就和刘玉栋扯平了。张横说他并不知道李纪在梁山还有一个朋友叫王井,他从未见过王井,但经常听人谈起他;就在刚才他来宾馆找李纪的路上,还听说那个叫王井的朋友已经死了,他们说王井的尸体巳经火化了;见到李纪之后才知道这不是真的,是有人在开玩笑。我们大家都笑起来.李纪说,绝对是有人开王井的玩笑,王井早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红光满面的,已经能够和女护士调青了.张横说既然李纪说那个叫王井的朋友没事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如果早知道那个叫王井的人是李纪的朋友,他自己也会和王井成为好朋友的。大家又笑了一阵。琼英说,在我和李纪回来之前,童威和童猛也来过宾馆,他们今天仍无收获,用童猛的话说就是连一根山鸡毛也没有见着。张横接着分析说,魏定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告诉刘玉栋说梁山有一种很特别的做山鸡的方法,但那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用活着的山鸡;即便是童威和童猛打回来山鸡也不大可能是活着的.张横说他家里养着一只山鸡,是前些日子他用网子逮的,一直没自杀死它.现在终于派上用场,明天,我们这帮人什么也不做了,就来专心对付这只山鸡。刘玉栋说,说实话我真是想亲眼看一看你们如何做山鸡,不过我们是否还能够在梁山呆下去呢,我的老婆就要生产了,李纪的屁股上长着一个疮……你说呢?刘玉栋看看我,想让我做出这个决定。我说,不管怎么说明天我们是要回去的;但回去之前我们再去一趟医院看看王井.
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没有云彩也没有风,这是一个炎热的上午。张横说,我们今天正需要这样的天气。这是我们来梁山的第三天,张横把李纪、刘玉栋、琼英和我四人带到他的家里。张横的家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它建在县城的边沿上;从他家院子里望出去,能够看见阳光普照的梁山山顶,绿色的树木和白色的石头在半空中呈现出斑驳的图形。张横已经把院子布置好。院子正中央放着一支二尺高的铁架子,架子上搭着一块石板,而石板上则倒扣着一见玻璃鱼缸;石板下呢,有一个生铁做的火盆,那里面的火碳正在静静地燃烧。院子一侧的树下放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圆桌上摆满了茶壶、茶杯和果盘.张横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和李纪坐在一起,琼英和刘玉栋坐在我们的对面.张横却没有坐,他对我们说,你们看着,我要开始工作了。
张横从建在院子一角的小房子里取出一只铁笼子,笼子里面就是那只山鸡。张横把笼子提到院子中央,我们也都过去围观。张横打开笼子的一个小门,伸进一只手去企图抓住山鸡的双腿;很显然那山鸡性情暴戾,它咕咕怪叫,用尖锐的嘴和爪子不断地朝张横的手进攻,张横的手上出现了一些横七竖八的条状伤痕.但由于笼子太小,山鸡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张横握着山鸡的双腿,把它从笼子里抽出来,山鸡垂在张横的手上,翅膀还在有力地扇动.张横说,瞧瞧.这个家伙脾气不好.这时琼英把玻璃鱼缸抱起来,张横把山鸡放在石板上,然后琼英再把鱼缸轻轻扣下去罩住山鸡,最终完成了山鸡的乔迁。我们都看着那只山鸡,它长得很漂亮也很健壮,毛色华美,黑中泛红,由于长时间的囚禁和刚刚过去的一番搏斗,使它显得憔悴不堪;它的左眼和右腿都曾经受过伤,有一层黑色的血块结在伤口上。现在,那山鸡迈着细碎的步子在玻璃鱼缸里转来转去,眨动红宝石般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我与李纪、刘玉栋也和那山鸡一样不知道张横他们究竟要怎么样,但是张横和琼英却胸有成竹,他们对于正在做的事情轻车熟路。张根邀请我们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为我们面前的每一只杯子倒满水;我们的眼睛还都没有离开被罩在玻璃鱼缸中的山鸡。张横望着山鸡嘿嘿地笑,一点也不在乎他手上的伤。现在那山鸡已经停止了跑动,它站在鱼缸的一个角落,大张着嘴,血红的舌头和腮抽动不止,似乎喘不过气来。它的眼睛半闭着,翅膀也在耷拉下来。上面有日光暴晒,下面还有火盆烘烤(火盆正在不断地给石板加热),鱼缸里面的温度实在太高了,那动物有点支持不住。但是我们不知道张横为什么设置这样的机关并把山鸡弄进去,难道这样就会把山鸡烤熟吗?李纪站起身走进阳光中,他围着玻璃鱼缸转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似乎要研究出这个机关的玄妙所在。现在李纪走回来对张横说,应该告诉我们了吧,你要拿这只山鸡怎么做?张横说,你真想知道吗?李纪说,当然想知道。可是,张横说,这就像足球比赛一样,你要是提前知道了结果就会觉得没意思;以前我们招待客人时,总是把这些悬念留着,然后再把悬念一一抖开.李纪说,对我们来说悬念没有意思,你还是把悬念消解掉吧。那好吧,今天让你学会一招,张横说——
这个鱼缸中的温度有人测算过,据说能够达到60度。它会出很多汗。(刘玉栋说,山鸡也会出汗吗?)总而言之它的身体里面会消耗掉很多水分,等会它就要喝水,不停地喝水。为了它能够方便地喝下去东西,我们在鱼缸的玻璃壁上凿了一个小洞。(李纪说,是有个小洞.)但是不要给它水喝,我们为它准备好了水浒特酿。(刘玉栋说,那不是酒吗?)它会喝下去一小碗白酒,然后烂醉如泥;你们知道山鸡喝醉了酒是什么样子吗?其买也没有什么更特别的,就是和人喝醉的样子差不大多,要么失去理智胡乱闹腾,要么则是呼吁大睡。可是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喝水,我们再给它喝点什么呢?给它解解酒.(李纪说,醋。)对了,我们也准备好了一碗醋,它会乖乖地喝下去。半个钟点之后它醒过酒来,但是它还要喝水。(刘玉栋说,水浒特酿。)不对不对不对,这次我们不让它喝酒也不让喝醋,真的给水喝了;水也是早已准备好了的,那里面泡过花椒、小茴香、红油米、八角、桂皮、丁香、陈皮、姜块,还放了食盐、味精、白糖以及硝水,它也会乖乖地喝下去。这是第一轮。(我说,然后呢?)然后再喝酒、醋和花椒水,第二轮。然后还是酒、醋和花椒水,第三轮。 一共七轮。剩下来的才是宰杀、脱毛、开膛、上砂锅,文火炖两小时。
根据张横的介绍,使用这种错别的方法做出的山鸡肉,它的香气可以传到方圆一公里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吃山鸡,整个梁山县城八万人口都能闻到它的香味。听张横这么一说,我和李纪同时吸了吸鼻子,似乎张横所说的肉香已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说到此处张横才报出这道山鸡菜的名字,它叫王婆婆山鸡,是大名鼎鼎的王婆婆传卞来的烹饪手艺,土生土长的梁山人对此都了如指掌。当然张横所说的王婆婆既不是《水淋传》中的王婆婆,更不是我们见过的王婆婆野味店的那个年轻女人,而是传说中的真正的王婆婆。那时候(很久以前),张根说,梁山一带的天空中飞满了成群的山鸡,它们的彩色羽毛在太阳和凝望者的眼睛之间,发出奇异、斑斓的光芒;山鸡飞过天空的时候,田野里、水面上和林立的石头间都投下它们巨大的影子;它们的鸣叫声类似哨音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并且引来其它鸟类长时间的共鸣.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张横说我们的祖先们肯定都目睹过成群结队的山鸡在头顶上盘旋的情景,但是只有王婆婆传下来烹饪山鸡的手艺.张横是梁山县的文史专家,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有根据的,他权对山鸡进行这样诗意的描述;不过张横的话明显有着相当多的夸张成分,难道山鸡(即便是很久以前)会像大雁那样高旋在天空吗?且不去管它。可是现在,按照张横的说法,他要给山鸡灌下去七轮花椒水才可以宰杀,而这个过程至少要花去四五个小时,再加上两个小时的文火慢炖,这样看来午饭我们肯定不会吃到山鸡肉了;那山鸡将是晚饭的重头菜,午饭张横可能另有安排。这些安排也不去管它,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回济南去呢?我小声征求李纪的意见,我说这样一来,我们下午要不要回去?李纪不负责任地说,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我想再问一问刘玉栋,可是此时刘玉栋和琼英正在讨论诗歌,他们两人的头歪倒在一起,刘玉栋的一只手还犹犹豫豫地抚着琼英的肩膀,他们说话时频率非常快,表情也很投入,别人的话根本插不进去。
对付山鸡的工作按照张横的设计有步骤地进行着。每次张横起身侍弄山鸡唱水〔酒、酸、花椒水〕时,我们大家都围拢过去,看山鸡从鱼缸玻璃壁的小洞中探出头来,贪婪吸吮碗中的液体;然后再看着它把头缩回去,或者呼呼大睡,或者东倒西歪地跳舞,或者沿着玻璃鱼缸的四壁不断撞击自己小小的头颅。随着太阳和树荫的移动,我们喝茶的桌子也不断地朝院子一角一点点挪动,离那山鸡越来越远,所以每次我们跟随张横来到玻璃鱼缸近前,在那里呆的时间都更长一些。最后我们甚至不愿意再回到倒荫下而宁愿在毒烈的日头下,和那玻璃鱼缸中醉醺醺的山鸡呆在一起。张横还不断地给下面的火盆加上一些木碳,以保持它上面的石板应有的温度。看着张横的工作缓慢进行,我们大家都在耐心等待。日头过午,张横的工作进行到第三轮的时候,街上一家饭馆的小二送来了饭菜。原来午饭张横早有安排。我建议张横午饭中不要再喝酒,理由是让我们保留着清醒和准确的味觉,好在晚饭时尽情品尝王婆婆山鸡。张横很爽快地同意了。
下年四点钟,我们终于把宰杀好的山鸡弄进砂锅。在张横的指挥下,琼英、刘玉栋、李纪和我几个人一齐动手,很快撤掉了玻璃鱼缸、石板以及铁架,砂锅直接架在那个燃烧着木炭的火盆上。太阳西下,院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和院墙的影子,风也变得凉爽了.我们围在火盆四周,用铁棍拨弄着碳火。碳火越烧越旺,大家的心情也像碳火一样兴奋和热烈.这情景很像是山间野炊.砂锅里的水沸腾起来了,就像张横所描述的那样,再过半个小时,王婆婆山鸡的肉香将传至方圆一公里的地方,整个梁山县城八万居民都会闻到扑鼻的香味。
这时,张横的家里来了一个名叫杨林的小伙子,经张横介绍,杨林—一和我们握手。我闻到杨林满嘴的酒气。原来杨林是张横的朋友,他是张横请来晚饭陪我们喝酒的;很显然杨林一定是海量,可是他自己在来到张横家里以前巳经喝醉了。我觉得张横为了招待我们专门请来酒陪实际上是多此一举,他既然邀请我们品尝百年不遇的王婆婆山鸡,又想让我们喝下去足够多的酒,也许最后大家因为喝酒大多将会把吃下去的山鸡肉再吐出来,这样的安排不合我们的心意。好在杨林已经喝得大醉,晚饭时他将不会再有出色的发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大家重新回到砂锅前围坐成一个圆圈,拨弄着火盆里的碳火。杨林坐在我的身边,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他的眼角上挂满了黄色的眼屎,喉咙里咕咕作响,身上的气味让我有点受不了。杨林问我,既然你们是从济南来的,那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王井的人呢?我说,王井是我们的朋友,他生病住了医院,我们这次来梁山就是看他的。杨林眯了眯眼睛又说,可是,我听说那个叫王井的人已经死了,他的骨灰盒送回了济南.开玩笑,我说,他们都在开王井的玩笑;王井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早就脱离了危险。李纪笑着说,他已经能够和医院里的小护士调情了。杨林说,好,好,没事就好,好歹大家都是朋友。
张横说,本来我不认识王井,可是这次你们几个一来,我才知道王井是你们的朋友,这样将来我一定会和王井成为好朋友的;听说他得病那天下午原是要回济南的,也买好了车票,可是中午喝多了酒,又到女朋友那里去了趟,回到宿舍里就发病了;如果没人救他,这下他就彻底完了,但是活该王井命大,恰巧他把一串钥匙丢在女朋友那里,女朋友来送钥匙,救了他一命。张横这么一说,我们大家都笑起来.杨林眯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
王婆婆山鸡的肉香开始像长长的虫子一样从砂锅里爬出来了,第一次闻到这种奇异香味的李纪、刘玉栋和我,不断地吸着鼻子,仿佛要把长长的虫子直接吸到胃里去。在我的感觉中,那虫子长满了翅膀,它从我们的睑前飞过去,飞过我们的头顶,飞过张横家院子的墙头,飞到了漫山遍野以及梁山县城。人们都会闻到这种香味,也许我们的朋友王井也会闻得到,只可惜他现在无法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