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很多河,从家门出来,只需拐个弯就能到河边,这河是塘河的支流。沿阶而下,河水清晰可掬,水草、小鱼悠然自得,纱布做个小网兜,就可以在河里捞起小虾米喂金鱼。母亲用河水洗衣,淘米,父亲在河里游泳,摸鱼。可这景象也只是儿时记忆的镜头回放,如今不再了,庆幸的是,塘河还在。这条河从东晋时期开始出发,北系温州城,南牵瑞安府,一路逶迤,跨时光隧道的河流,经唐历宋,留下“八十里荷塘”的美誉,像一支无休止的曲子,飘荡在古今游子的梦里。
温州人说:走遍天下,不如温州的莘塍、塘下。瑞安人说:走遍天下,不如瑞安的莘塍、塘下。不去问这在家乡人眼里甲天下的地方是属于温州还是属于瑞安,只知道在游子的心中温州和瑞安早就被一条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亲不可分,密不可割。沿河的鱼米之乡又何止莘塍、塘下?一路粮仓殷实,两岸瓜果飘香。飞云江南岸的仙降、沙园素有浙南粮仓之称,有多少货物是通过这条作为瓯江和飞云江两大流域间的内河主干道的塘河分散到温瑞各地乃至走向世界。世界上的古老文明,几乎都离不开河流的孕育,河流以它特有的温和和湿润,哺育了自然环境中滋生的农业、经济与宗教,如果说是黄河孕育了我们华夏民族的文化,尼罗河哺育了古埃及,印度河造就了印度古国的文明,那么说为温瑞平原的防洪、排涝、供水、航运、灌溉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的塘河传承、抚育了温瑞大地的自然人文应不为过。塘河和许许多多河流一样被家乡人亲昵地冠为“母亲河”。
可在我心里,这条河流却是一条父亲河。
父亲小时家贫,虽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温州中学,却因在温州的大伯家庭经济负担太重而不得不放弃,留在瑞安求学。当时爷爷在温州和大伯住在一起,留在瑞安老少病弱的家眷,没有经济来源,只好靠典当祖上留下的家什度日,最后连祖宗留下的房子也卖掉换饭、换药了。父亲曾经带着他的小妹去温州找爷爷要生活费,走的就是河路,塘河一定还记得曾经有个少年是如何赤着脚沿河堤追着河船狂奔,而船上一个女孩捂着口袋在大喊“三哥,三哥……”为了省一张船票———三毛六分钱,父亲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寒暑几载,均未回家,他靠勤工俭学完成学业。那双在塘河边上追赶河轮的赤脚,又在杭州艮山门踏着崎岖的小路挑煤挣学费和生活费。终于这双赤脚穿上了皮鞋,迈上了为人师表的讲台。
童年时,每年总会有那么几次,父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河轮的客舱背上,迎着清爽的河风,往返温瑞。父亲高大、英俊,笑容灿烂,我们总是迎着朝霞去,披着晚霞归。那时,不是大伯家闺女结婚去送人情吃酒,就是过年或过节给爷爷拜寿,总之,我不问是什么日子,什么缘由,都喜欢走这条河路,喜欢自己凉凉的小手被父亲温暖的大手牵着,漂在这两岸洋溢着稻麦、鱼米和泥土芳香的塘河上,在马达那“哒哒、哒哒”有节奏的声响里,看领头轮的船尾如何拖着一串客轮和货轮在河上航行;在河道弯曲处,看首尾相望的船队,如何弯曲成像一只巨大的被开水烫过的虾;喜欢问父亲,为什么客船带舱,而货船敞篷?为什么运输船的船舷被塘泥垒高?还能看到满载谷子、麦子或大粪、砺灰的小舟,船舷紧贴水平线,从对面缓缓地滑过来,船工弯着身子,像一把拉开的弓,双臂摇着楫,好像在推着巨大的笔在河面写出许多“3”字。当河轮和这些小舟交汇时,能听到河轮上的马达声暂停了,父亲告诉我,那是怕超载的小舟被两船交汇激起的波浪颠覆,船长在减速。这是我最初知道的强者照顾弱者的具体概念。
最热闹的事,是遇到送嫁迎娶的蚱蜢舟,舟上满溢红红绿绿的喜庆和热闹,有富贵牡丹、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图案的绸缎锦被,有红绒线缠绕的陶瓷餐具,有绸带绑系的锦漆家什,它们呈金字塔状叠放。记得那些家什有很好听的吉祥名字,就像河里划过的砺灰被称为“白玉”,船上的马桶叫做“聚宝盆”,还有子孙桶、锦绣格什么的,我记不得了,里面会放有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预“早生贵子”的吉兆。那个时代的新娘新郎既没有凤冠霞帔长袍马褂,也没有现在的婚纱礼服,但也好辨别,穿红衣服的必定是新娘无疑。遇到新嫁娘新郎官家境富裕的,会隔舟扔把糖果过来,糖果一般都是当地食品厂生产的水果硬糖,用彩纸包装,上海产的软糖和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在那个岁月是极罕见的奢侈品,惹的河轮上的小孩大人哄成一团,满地找糖。偶尔会有几颗糖果落在河里,惹的馋嘴的孩子惋惜的目光一直盯着河面,口水流了一襟。父亲和我们姐弟不会在哄抢糖果的人群中出现,但这时父亲会变戏法般的在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给我和弟弟。这样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间是听父亲说过去的事情,他告诉我们,有一次他还是在半途上了船,不是追不上河轮,而是怕小姑姑把兜里的钱丢了,我和弟弟笑爸爸吹牛,爸爸严肃地说不是,当时小姑口袋里装着四十元钱,那是全家老少一年的生活费用。父亲告诉我,河边那段街道是最拥挤的集市,车、人、店、铺、骡子和马同行一条道,如果能在那条街上骑自行车,那车技是骑遍天下都不怵了。父亲告诉我,他在那个位置落过水,自行车摔坏,衣服摔破,上课迟到,还被校长批评了。他没解释自己骑了十几公里的车是为了去挽留一个因为家贫而辍学的学生,而且,是个成绩很优秀的学生。我知道那个学生,后来挺有出息的,还常来家看望父亲,就连父亲在被关压、批斗的年代也从没间断。
在这条河上,我还听过船工在风雨中吆喝的号子,看过渔民在夕阳里撒网捕鱼,数过无数美丽的拱桥、古老的宅子和如盖的榕树、五彩缤纷的龙舟,可却从来没见过画中的白帆。待我决定自己独自行走天下后,沿着塘河离开了家乡。为寻找心中的大海和橄榄树,还有那美丽的白帆。二十年时光荏苒,世事沉浮,故乡总是我最温暖的避风港湾。
曾经一度,自己的事业和婚姻都亮起了红灯,在十分苦恼,百般无奈,无比沮丧之际返回故里,一住近两个月。一天父母亲陪我在塘河边散步,母亲的话依然叫我记忆犹新:你们姐弟三个都很争气,叫妈妈欣慰,可我拜托你不要再吸烟了,让别人知道我生的女儿会吸烟,妈妈心里很自卑。总觉得自己一直在“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古训里,义无反顾地努力着,不去问披星戴月的艰辛和风雨兼程的困苦,希望把眼前的路越走越长,却忘了自己把身后的归程越走越远。偷偷在故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叹息里流自己的泪,在故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里白自己的发,没想到点一支烟燃烧自己的孤独,却给母亲带来了自卑。望着母亲满头没一根杂色的天然青丝,我哭笑不得。是父亲把妈妈哄上了回家的路,理由是他想吃女儿最爱吃的红烧小鲫鱼。当塘河边的石阶上只留下父亲和我时,父亲递给我一支烟,然后说:实在闷时就吸一支,尽量少吸,对身体无益。那时那刻,望着父亲花白的双鬓,忘了自己曾经如何暗暗地埋怨过父亲,在被下放到莘塍、塘下中学任教时,只带走弟弟,而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晚上被惨叫的猫声和敲门的风雨声吓得瑟瑟发抖,白天提着饭盒去上学,还要挺起尚未发育的胸脯告诉自己要坚强。
眼前的河水依然那么四平八稳地流着、流着,潺潺地吞噬着风化抑或修整过的堤岸,演绎着岁月沉重后的空无和水滴石穿的具像。我明白了琴曲为什么激昂到极处,便再无去路,高山后为什么总要换为流水。不再奢望温州瑞安能再把清晰的古城河网脉络呈还给我,更不再奢望能在异乡自豪地对别人说自己诞生在江南的水乡,曾经打着那把油纸伞款款地步过爱人的视线,如雨中一枝婀娜的丁香。那时我把头轻轻地枕在父亲的肩上,听塘河的水在暖暖地为我歌唱。
今天,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在四季恒温的写字楼里,我信马由缰地敲打下以上的文字,明白自己等不到叶落归根的那一天了,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如此常常在异乡的星空下频频回首。此时此刻,故乡的河流又一次在我耳畔回荡起一曲无词的歌,虽然遥远缥缈,却温暖亲柔,在那潋滟的波里,再一次漂浮过孩提时的蝉鸣和箫笛,如悠扬的月色。我知道,今宵,父亲的白发和塘河的水波又将摇曳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