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明天是礼拜天,来家一趟吧,去送送你二姥姥。她腊月初三走的,明天出殡了。一定来啊。”电话那头,母亲叹息了一声,挂了。
我有几年没有见到我的二姥姥了?打开记忆的书,怎么也翻不到二姥姥的那一页。
刚吃完晚饭,女儿就开始央求我们:“今天晚上,爸爸不准回书房,妈妈不准看肥皂剧,您们要陪我练歌。我们学校要搞一场‘迎春汇演’,我们班是小合唱,我还是领唱那!”一听是这事,我赶紧求饶,我知道女儿的偶像都是些什么人。可是,晚了,女儿一手拉一个,把我们“绑架”到音响前。
“是周杰伦还是张慧妹呀?”我自作聪明地问女儿。
“哎!别提了,老爸!音乐老师不知在那里捣鼓的这个破歌,我根本不喜欢,怎么唱哦!”女儿小嘴撅得老高。
“哦?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歌难倒了我的小黄鹂呀。”看到女儿的满脸不高兴,妻子倒来了兴致。
女儿放入音带,舒缓的歌声蓦地倾泻出来,冲进了我们的耳鼓: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孩子,这不是什么‘破歌’。” 妻子幽幽的说,“当年,我和你爸爸都唱过,这是有名的《送别》歌啊。”
“是的,孩子,这是李叔同也就是‘弘一法师’,根据外国名曲填词而成的一首著名的送别歌曲。几代人都是唱着它走过来的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飘荡的歌声,忽然就打开了记忆中的我二姥姥的那一页。“孩子,我给你说说你太姥姥的故事吧。”
“你太姥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香宝”,是河南孟州黄河边上一个当时还算富庶的小村里的人。她的父母到三十多岁才有她这个宝贝闺女,所以十分疼爱,她也就有男孩子一样的机会,能够读书上学了……”
十六岁那年,黄河发大水,冲走了她家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父母。随着逃荒的人流,她来到了我们这里。我的外祖父弟兄三人,老二有点痴呆,当时都三十岁了,因为家贫加上痴呆,一直打光棍。我的太祖父不知用什么手段,留下了尚未完全成人的香宝,做了我的二姥姥。婚后六年中,他为痴呆的丈夫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痴呆的二外祖父洗澡时,不知怎么的就淹死了……
我小的时候,整天泡在姥姥家。因为,姥姥有讲不完的故事。现在想起来,这些故事大多都记不得了。惟有二姥姥的歌声依然记得清晰。
晨晖里,夕阳下,月光中,二姥姥怀里抱着闺女,背上趴着儿子,用她那略带河南口音的好听的嗓子唱着、唱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当时也不懂二姥姥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那歌声婉转的就象八月里的柿子,软软的,甜甜的,涩涩的。我喜欢听二姥姥唱这首歌,但我不知道,二姥姥为什么唱着唱着就流泪了。
长大后,特别是我到外地上学后,就很少到姥姥家里去了,也难得听到二姥姥那软软的、甜甜的、涩涩的,略带河南口音的歌声了。很多年后,当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在学校举行的毕业典礼上又听到这首歌时,我的热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终于听懂了二姥姥那软软的、甜甜的、涩涩的歌。
二姥姥带着她苦涩的歌声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怎么就翻不到二姥姥那一页了那?回想这些年,我丢掉了多少美好的东西呀!二姥姥,原谅孩儿吧,只愿你“今宵别梦寒”。
“爸爸,我好好练这首《送别》,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送送太姥姥吧。我给她唱。好吗?”乖女的话,拽回了我婆娑的泪光,“好孩子,你会懂的。”可是,我心里分明又在想,如果孩子真的懂了,她还敢长大吗?
女儿那还没有完全脱离童稚的歌声,又一次从房里飘向夜空,二姥姥,你会听到吗?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