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地质队的职工,他们于1963年就随华东地质303队调到贵州去了,先是在水城汪家寨,后又到赫章铁矿山。我因为患小儿麻痹症后遗症,被我母亲寄养在外婆家。直到71年我小学毕业要升初中时,母亲才写信来叫我去贵州。此时父亲已从303队转到113地队,钻机还在铁矿山,队部却迁到赫章县城的一座山头上,有了家属区,生活相对安定了。
我和外婆去公社开出了探亲的证明,从福建连城的庙前(以前是村,现在是一个小镇)出发,坐汽车到龙岩,从龙岩换剩火车到漳平再转到江西鹰潭,再换剩上海到昆明的那趟列车直达水城下车。在福建出发时是九月中旬的天气,天气很热,列车到了贵阳还看有人买冰棍吃,到水城时哗哗地下起雨来,天气骤然变化,让我和外婆在车站冻了一夜。(我们不知道贵州下雨是赛寒冬的)第二天,去汽车站换剩汽车,那时水城没有直达赫章的班车(现在应该会有吧?贵阳到厦门的班车都有),去赫章还要先到威宁再转赫章。外婆背着我,从火车站出来,我们并不认识水城汽车站的路,于是一路上打听着去,在铁路上问了一位阿姨,那阿姨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但走了可能十几步吧,又折了回来,抢过外婆的行李,并一路指引着我们到了汽车站。事后,我们才弄明白,那阿姨先拒后帮的原因,因贵州称呼年轻妇女都叫“娘娘”(念平声),起先我叫她阿姨可能是没有听清。我们是如何向她道谢的,她又是怎样离开的,我现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从水城上了汽车,一路上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转来转去,我和外婆精神都很好,可能快要到父母身边了,与父母分开八年了,想到马上要见到在梦里都有些模糊的父母,心情是出奇的好,外婆原本会晕车的,到了这高原上,也许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也许她也为就要见到分开八年的女儿,或是因为将女儿的儿子拉扯了八年就要交回到他的父母了,有了轻松感之类的,总之,她没有晕车了,而且与我一样,一路上吃零食不停。其实,说零食那时也没有什么零食。一是我们从衡阳车站买的卤猪肝,那时是二角钱一块(现在来说是很便宜的),我们买了五块,当时没有胃口,现在吃起来特别的香。二是我们在水城车站里买的大黄梨,肉多水甜个大,吃起来冰甜冰甜的,也很带劲。车在高原上走,公路两傍是荒凉的,很少见到有村庄,偶尔看到一两幢茅屋草棚,也挂个某某大队的样子,庄稼多看到的是玉米,有的就在一块山石上搭点泥土,也长出一株玉米,挂个小蕙,在秋风中贫瘠地站立着。车到下午才到威宁,我们要在威宁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才有车去赫章。在威宁的旅社里,我看到一些人在火炉边烤马铃薯(后来我才知道贵州人叫马铃薯为洋芋),在福建,我听公社的人宣传说马铃薯如烹饪不当会有毒的,现在他们烤得半生不熟就这样黑咕溜湫地吃,我吓了一跳,而他们友好地问我吃不?我赶紧摇了摇头。和外婆到外面去走了走,看见卖梨的,按个数,一分钱一个,这么便宜?在福建似这样的梨,起码要一角钱一个,我兴奋地一下子买了十个,叫外婆吃,外婆也很高兴。到旅社时,我又请那些烤马铃薯的叔叔们吃,说便宜啊,他们直笑。大家围在火炉边,我听贵州话很吃力,也话不多,但气氛很好,大家很快就熟了,而且我也大着胆子吃了一个“洋芋”,真的与福建的不同,很香,虽然吃得嘴唇黑黑的。
在威宁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坐上汽车去赫章。一路上还是在盘山公路上转,大约到午饭时分才到赫章,下了车,问清路向,我和外婆早忘记了肚子里还有一座空城,直扑在山头上的113队队部。见到父母自然有一番激动,激动得泪水直流,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止住这种兴奋与苦痛的情绪。
我就这样来到了贵州高原上,来到了贵州毕节地区,来到了这个地区的一个小山城。赫章县城很小,但听说是一个老区,当年红军长征时有路过的地方。我就要在这里开始我的新的生活。当然,首要的还是要读书。可是听说县里不收地质队的子女入学,要我们地质队自己办学。因此我在家里又呆了不知多久,在这段时间,正好和邻居们认识认识,一些小邻居们,他们将来有一些将要成为我的同学,他们也是教我贵州话的启蒙老师。例如我现在还与他们保持来往的张慧芳同学,现在是赫章的政协委员副主席,夏勇,现在是赫章的县委副书记,张磊,现在是赫章中学的校长吧,等等。
地质队要自己办学校了。我们的中学先是选在后河畔的一个山头上(后来迁到大操场,建起了砖混建筑的教学楼)那里用干打垒做了一间教室,一个图书室。教室的外面平整了一块地姑且做了一个操场。操场上自制了一个旗杆,一个双杠,这就是我们读书锻炼的地方。我的同学不多,全是本地质队的子女,有些就是邻居,老师也是地质队里抽出来的,他们教学经验可能稍差,但他们敬业,知识渊博,教了我们许多知识,说真的,我的整个小学都是在文革中渡过的,在小学除了学会几个拼音几个汉字外,真的没有读到什么书,那时要求兼学别样,一天到晚学工学农学军,正课极少上的。来到赫章,在地质队自己办的学校,相对单纯点,因此可以安静下来读书。我由于语言上的障碍(第一学期教我们的语文老师用贵州话教,有些词贵州话的发音与普通话的发音是恰好相反的)成绩不是很好,但第二学期我的成绩就开始上去了,记得当时班上面成绩最好的是我们三个,小芳(我前面提到的张慧芳、张磊和我),小芳当了班长,很要强,成绩总是占前矛。我语文成绩稍好,稍稍占点上风。我们三个人总是比赛着把成绩往上冲,有时她占第一,有时他占第一,有时是我。那时因为我的语文成绩较好,(后来语文老师换了个钟姓老师,记得他是昆明大学毕业的,会讲普通话,我听得来,其时,这时贵州话我也基本听得懂了,只是不会讲或讲不平),课堂笔记记得相对详尽点,到复习时,同学们都爱借我的笔记去看去抄,有时也与我讨论,我也喜欢与同学们讨论,在讨论中,常常由我发言多,这样一举两得,既帮助了同学,而我又得到更好的复习。因而在考试中我应付得较为轻松,这些内容在我与同学不断的讨论中牢牢地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了。
学校有一间简陋的图书室,(后来迁到大操场,藏书多了起来)书不多,我记得我只看过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看过《鲁讯全集》里的几本,《呐喊》等,再就是《毛泽东选集》,但那时,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了。私下里,我母亲也爱看书,当时的一些禁书,如《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红岩》、《红日》、《敌后武工队》等,都在地下流传,在课余的时候我也偷偷地拿来看,有时一个晚上看到天亮。父母忙,平时买菜是交给我和弟弟一起去买的,我管钱,于是在菜金里偷偷地节约一点,几个月下来也节约了好些钱,弟弟爱看连环画,就分一点给他买连环画,我记得我买的第一本小说是《难忘的战斗》,也很好看,是讲剿匪战斗的。看多了,便自己也萌生了想写的念头,一次学校请了贵阳师范学院的政治部主任来给我们讲传统,那位主任姓胡,是一位老红军,他给我们讲了红军过草地的故事,我以他的故事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寄到《贵州日报》,当时一位姓龙的编辑看了我的文章,特意从贵阳来到我家,以为我是一位大人,没有想到我却是一个初中生,对我大加鼓励。文章虽然没有刊用,后来过春节报社还给我寄了许多红军四渡赤水的年画,对我的鼓励可谓之大。所以那时我爱上写作并坚持到现在,与这种鼓励是分不开的。当然,我的同学是我的作品的第一个读者,特别是小芳,她也爱好文学,水平也是不错的,我们是邻居,关系很好(说真的,那时封闭得很,但我们毕竟一天天地长大,对爱情懵懵的,是不是爱情,现在说不准,但那时朦胧地似有那么些影子,在相处的日子里感觉生活很甜,日子很有意义,以为将来的理想也是很美好的),我写好后第一个总是给她看,希望她提出意见(当然更想听到她的赞赏,那时她的赞赏是我创作的最大动力),也一次一次往外投稿,那时投稿邮资总付,不要钱的,但多数都是石沉大海,少量的得到一些编辑的退稿信,那已是如获至宝了。现在想起来,真的应该感谢那段生活。小芳不仅在文学写作上帮助我很大,而且在生活上对我也是很细心的照顾。我们从家到学校虽然很近,但我因双腿残疾,走路还是不方便的,特别是冬天下雪下凌,路面冻得坚硬且滑,我们教室从操场下去有一个小坡,那里如不小心经常会让我跌跤的,她很细心地发现了这个问题,跑回家拿来洋镐在坡上刨出一个个坎儿,这样我走下去时就不会滑倒了。
在赫章的日子,不算长也不算短,整整三年。这三年正是我长知识的时候,而且在那样特殊的年代,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好的环境,我很难想像我会学到什么。后来的情况更能证实这一点。初中毕业后,当时从福建去的老地质队员们刮起一股要回福建的风,我的父母(主要是我的母亲,她是福建连城人,很想回福建,我父亲是四川人,回不回福建无所谓,贵州离四川更近)也跟风回来。我们作为小孩,特别是我的弟妹,听说要来福建,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们跟风回到了福建,我在这里读的高中,可是那是什么读书啊,整个高中没有上几节课,依然的是学工学农学军正忙,不是学这些不好,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学生以学为主”,这个学,当以课堂知识为主才是呀。高中二年很快就过去,检验一下,学到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然后是上山下乡,我因残疾,就失业在家。因此我很怀念在赫章的日子。
没有赫章的三年初中学习,我很难想像我会有今天的成就。这三年的学习,给我自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恢复高考后,我参加了学校的摸底考试,在文科类中我考了前五名,可惜当时县教育局硬是不让我这个残疾生报考,否则那年我们学校招了近三十名,让我考我一定会上线的。以后参加工作后,我才有幸报考了广播电视大学,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成绩一直很好,在读书其间,我勤奋写作,不断地有文章见报,创出一点小名气,这都是有赖赫章三年的学习基础啊!
感谢赫章,感谢赫章的同学们,感谢赫章的山水,他们给了我这一生中最有营养的三年,他们充实了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三年!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