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我又一次走进了这个村庄。
村庄就座落在山前面的漫坡上,像一枚被世人遗忘了的别在大山胸脯上的徽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明晃晃的白光。挂满雪花的树木在呼啸的风里颤抖着,雪花纷纷簌簌落下来,飞珠溅玉一般。山前那条小河里的水早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象一面平整的镜子。是啊,夏日的傍晚,我的姐妹们常常坐在岸边以水为镜洗衣梳妆,而现在却是男孩子们的天下了,他们正喜滋滋地在光滑的冰面上起劲地抽打着陀螺,无拘无束地在冰上飞翔。
小村太小了,在地图上(那怕县里的地图),也找不到它的位置。但这个村庄和这个村庄里生活着的世世代代的父老乡亲,依然心安理得地安守着那一亩二分薄地,世外桃源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一年又一年,休养生息,繁衍后代。
在这个数九寒冬的日子,走在这被大雪覆盖的村庄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此时,竟有两位小姑娘朗朗地争相背诵着《九九歌》,一路雀跃着走来:“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溜,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农谣,大概从农村走出来的人,都耳熟能详。我高中毕业离开故乡前,一直生活在这片并不广阔的天地里,曾无数次跟随父亲参加农耕活动。这期间,通过父亲的言传身教,我学到了许多土里刨食的经验,对于春耕秋种、夏收秋获的农事活动可以说了如指掌,特别对流传在乡间的农谣,我是喜爱有加,每有耳闻,便铭记在心。
虽然我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对民间流传的关于农事活动的歌谣,许多句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甚至能够朗朗背诵下来,那异彩纷呈的农谣,是乡下父老乡亲长期艰苦劳动积累的实践经验,对于指导农业生产有很大帮助。
当你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走进鸡鸣狗吠的村庄,常常有俚语农谣萦绕在耳际:“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可以说是有关农事活动的日历表,什么季节耕作播种,什么季节收获储藏,时间差极小。“每月两节不变更,最多相差一两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春天的时候,我牵着牛,父亲肩着犁一起走向田野,白花花的刺眼的阳光晒的我懒洋洋的,我总无精打采的不愿正经干活,父亲就一边马不停蹄地犁着地,一边语重心长地告戒我:“‘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一年之季在于春’啊!春天里可不能拖奸撒滑,‘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春天不整好地,撒下种子,秋天能有什么收获呢?”父亲总是那么勤劳肯干,因为他深谙“没有播种就没有收获的道理”。后来,当我读到唐诗里的句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我是多么的佩服父亲的智慧啊!
父亲总记不住公历的日子,但他心里却象有一本农历书,不用说,他很清楚地知道“冬至寒食六十日”。地耕完了,老牛被拴在塘堰上啃食地上刚刚返青的草儿,父亲躺在地头小憩,口里含着旱烟袋,慈祥地看我沿着小路边寻找甜甜的茅草芽吃。但不一会儿,他就会支着嗓子喊我:“回来整地了!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清明耕、谷雨耧,顶着小满种豇豆’,可不能误了农时,‘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啊!”
当布谷鸟急促地叫着掠过村前那棵老枣树,父亲就找出从种子站买来的棉花籽,一边用温水浸泡着,一边说:“‘枣发芽,种棉花’,该往地里送粪了”。棉花是一种不耐寒的作物,幼苗特别怕冻,当人间四月,枣树发芽,已是“千里莺啼绿映山”的时候了,这时寒潮已经退去,正是种棉花的季节。农人们将积攒了一冬的土杂肥手推肩挑送到地里去,均匀地施在待播的畦垄里,也将一年的希望深深地埋进了泥土。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父亲深谙其中的道理。因此每年春播前,我家的猪圈、鸡舍里的土肥总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因为施足基肥,是庄稼丰收的前提啊。
麦子是世间最主要的粮食,人们倍加赞喻,父亲对麦子的关注可以说胜过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爱护,有关麦子的农谣父亲知道的就更多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耩麦正适宜”。仲秋前后正是麦子播种的季节,农人们起早贪黑抢收抢种,在父亲的眼里“季节不等人”啊!种子播到地里,父亲隔几天就去看望一次,象看自己的亲人一样。他对我说:“‘豆四麦六谷十二’,如果六天过去小麦还不发芽,不是地太干旱就是种子有问题,要及早想办法补救,‘有钱买种,无钱买苗’。”小麦出芽了,田间管理还很重要,每年入冬前我们都要将麦地统锄一遍,因为“锄头自带三分水,抗旱保墒禾苗肥”,要想来年麦子有个好的收成,冬季管理少不了,“夏锄多一遍,秋收多一担”,也是说的这个道理。“麦收八(月)十(月)三(月)场雨”,说的则是小麦整个生长期中,八月、十月、来年三月对雨水需求的重要性。
有关蔬菜、水果的农谣我也记得不少:“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寒露采山楂,霜降刨地瓜”;“立冬拔萝卜,小雪扳白菜”;“小雪不收菜,必定受冻害”等等。
走在银装素裹的老家的小巷里,两位小姑娘的《九九歌》竟一下子勾出了我埋藏在心底的这么多农谣。这时,一群雪白的鸭子摇晃着肥硕的身子“嘎嘎”地从我面前走过,我跺了一下脚上沾的雪花,它们张开翅膀,抖索着身上的积雪,欢叫着远去了。我忽然看见父亲腋下抱了一捆干草正向着马厩的方向走着。听到鸭子的叫声,他回过头,一下子看到了远处走来的我,他惊讶地说;“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我知道家里下了大雪,才故意回来呢!我想看看雪。”
父亲笑了:“是场好雪,‘瑞雪兆丰年’啊!”
“‘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饽饽睡’。对吧!”我冲着父亲温婉地说。
“你到城里这么多年了,还记着?”
“我还记得‘小满三日见麦茬’呢!”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眼里露出晶晶的亮光,象我们家那头温顺的老牛。也许在他眼里,儿子还没有忘本,那一刻,父亲象一个幸福的孩子。“嘿嘿”地笑了!
是啊!在庄稼人眼里,每一场雨、每一场雪都是那么的亲切,就拿二十四个节气中的任何一个节气来说,那都是一个隆重节日呀!一代代勤劳朴实的乡间父老,用自己的双手播种收获,又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总结积累了关于农事活动的歌谣,为子子孙孙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和财富。
一步踏进村庄的那一刹,我就感觉到了她的温暖。这大雪覆盖的村庄里有我低矮的老屋,老屋里住着我苍老但善良的父母,无论我走的多远,她都会敞开那瘦弱却温暖的怀抱,静静地等待我的归来。不管我是发达了,光宗耀祖了;还是落魄了,穷困潦倒了,她一概不舍不弃,她那温暖的怀抱总会热情地接纳我,而且毫无怨言。
每当我在外漂泊,心灵无依的时候,我总要回到这个村庄,这是我灵魂的故乡啊!
走在乡间崎岖的山路上,想着一茬茬庄稼在季节里蓬勃地生长,然后渐渐熟透,我就感到特别的温馨,我是唱着农谣长大的乡里孩子呀,对庄稼有着太深的情感。
当又一个冬天氤氲着暖暖的祝福渐渐远去, 我的乡间父老又会站在村前那潺潺的小河旁,唱起那优美的农谣了:“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我们的父老乡亲又陶醉在新一环的季节轮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