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时天下即将大乱,一个笼罩在残阳中的帝国行将崩溃。但是这一切和老百姓无关,我们只知道耕种,收获,纳粮,过日子。她在一个犹如江水泛滥般的时代平静的出生了。在鲁西南,曲阜城西伊家村。向西一公里,泗河对岸是兖州府。向东四公里,是住着孔子塑像的曲阜城。然而这一切和她无关,出生在哪里,拥有什么样的家庭,一个初生的生命无法选择。我是在说,人在命运面前孱弱无力吗?当我写出命运,我看到命运是一跟线,生和死是它的两端。生命本是如此简单,如果我们的心如深潭之水般寂静。
她出生了,拥有了做人的权利,像牵牛花般绽放,又如牵牛花无法选择自己的名字。事实是她一生都没有拥有自己的名字,只有额头上的姓氏牵引她走完了九十六年的人生路。先是她随父姓,做一个孝顺的闺女。和所有同时代的乡村女孩一样,她缠足,学习料理家务,等待出嫁。后来她从夫姓,目不识丁的她相夫教子,双手迎接朝阳,送走晚霞。她的孩子们慢慢长大,像春天的小树。她的丈夫沾染顽疾,如飘摇的秋草。那一年八路军解放了曲阜,农家妇人还没明白解放蕴涵的欢乐,她的丈夫走了。
五十多年,她固守丈夫的姓氏。她用一个女人的青春与梦幻换来了四世同堂。乡亲们都说她是有福的女人,因为她高寿,儿女们孝顺。每年给她拜寿,总见她独自倚在床头发呆,似乎在眺望岁月的河流。河水哗哗流淌,她的皮肤干枯,布满皱纹。那些皱纹多像深不见底的山谷啊!我听到狂风呼啸,爱与希望一片荒芜。终于,雪花飘落了,漫天雪花填满了山谷。白色,好像生命开始时的颜色,当生命的画布可以重新描绘的时候,她的今生已经变成了前世。
她走了,农历甲申年腊月二十九夜。她在睡眠中离去,屋外的雪花是天堂的使者。我看到雪花下落,在天地间铺开了一条道路。她不慌不忙的迈进天国大门,一如她存留在大地上的人生,闪耀着爱与希望,沉静,沉稳。
沉静是这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一个生命最后的姿态,是活着人们颠簸一生最后的声音。我们给她送行,吹响唢呐,点燃爆竹。这喧响声是亡者生命最后的回音,是对生者心灵的抚慰。在那个狭窄的农家小院,我立于一棵椿树下。农历正月,严冬的寒冷尚未消退,天空阴沉飘洒着刺痛骨头的小雨。椿树与院中的梧桐,槐树一样枝丫光秃,抬头时我的眼睛毫无阻碍的看到了天空。小块的阴云已经连成一张幕布,呈现出让人压抑的深邃。
更多的人们忙碌着,他们用白布装饰自己,用哀号表达自己的哀痛。我看到年方十岁的小表弟,他红扑扑的脸蛋沾染了灰尘与鼻涕。他的眼眶溢满泪水,那泪水如此纯净,像露水。大人们跪拜,他亦跪拜,大人们号哭,他便泪水涟涟。在一群已经散发着枯叶霉味的成年动物中间,他的举动显得幼稚,纯粹。或许他压根不明白死亡为何,没有注意到平日里总给他糖与水果吃的老人已经悄悄的离开,无法再见。他像小麻雀在惊慌的间隙好奇的观望着。
我也观望,看到妇人们头罩白布,干号着走进灵堂。她们的神色哀伤,行走的步伐稳健,像操练多年的士兵熟练的磕头,围着纸糊的抬箱,把一只只黄色的纸元宝放进去。在哀乐的伴奏下,她们边放边哭号,做为古老仪式的参与者她们的一举一动无可挑剔。黄色的纸元宝是梦幻的果实,在她们投放的瞬间闪现出来世的希冀。这是她们又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心或许已经麻木了。在人间,她们还有自己的任务,生活的琐碎占据了她们内心世界。她们激情不现,即使有关于生与死的仪式也无法解放灵魂中的神圣。
抬箱两端的纸人戴着黑色礼帽,穿着黑色马褂。微笑的他们与立于灵堂门口两侧的童男童女担负了使者的使命。有如青鸟飞越万水千山带给人间爱的信息,他们要越过尘世带给逝者遥远的祝福。青鸟随神话消失,他们将在火焰中湮灭。我明白,其实他们永远活在人们的梦中,象征财富与幸福的他们有着不死的生命。这寄托人们心愿的小东西被孩子们架出小院,他们成了一支送葬队伍的前导,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后续者连绵不绝。
他们很快被零星的雨水打湿了,被抛弃在农用汽车上。没人注意他们,村中街道两边围观的人们此时更期待着孝子贤孙们的表演。男女老少三五成群,他们有的爬到了平房顶,有的站在路边的土堆上,更多的拥挤着站在路两边。观看,欣赏的狂喜让他们忽略随呼呼寒风消逝的岁月。那一刻的街头嬉笑声,吵嚷声混杂在鞭炮和哀乐声里让一场葬礼中殊圣的仪式变成了菜市场里的交易程序。葬礼也许真是一个交易,当它失去了哀伤与爱,当它被俗世抹去了神圣的光芒,它会蜕变成机械的教条般的仪式。逝者无从得到最后的慰藉,在者在折腾一番疲累缠身时得到了人群的认同。
一张大桌子被放置在道路中央,桌子上是一座纸糊的阁楼。这堂皇的阁楼不是皇家的宫殿,亦不是神圣的庙堂。它弱不禁风,不仅仅因它是纸糊的。帝王的宫殿又如何,和它一样,一根火柴就让会把它埋葬。埋葬它曾经代表的荣耀,权利,财富,瓦砾在时间河流的某个角落被泥沙覆盖。这只是放置在小村庄街头的一座纸糊的阁楼,乡亲们赞叹它漂亮,那赞叹声似乎在羡慕死者的有福,在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拥有这精致的房屋。天上人间原本就是朝花般的幻觉。他们的思绪在赞叹声里飞翔,飞了很远很远,飞过云层,飞到了天外天。
阁楼是用来装骨灰盒的。很多事情来不及思考,一切自然发生了。此刻,我们无需思考为何肉体会由小变大,如何会变成一堆灰。我们只需叩头,在跪拜过程中我们亦无需多想,只需虔诚。那时候,你周身的一切都会消退,只剩下你和前方的骨灰盒,膝下的大地,头顶的天空。你无需观察冬天如何消退,春雨怎样浸润人们的心田,因为它们和你一样都是自然发生的。我不知为何会想起这样,当我跪倒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双膝沉重,头顶的苍穹彷佛一支悠远的没有尾音的乐曲。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我的头颅低沉,眼睛不受控制窥望起两侧的人们。不到一分钟的跪拜,我听到了左侧孝眷的哭声,听到了右侧妇女们的讥笑声。当我站起身,我看到已经有小孩子涌到了桌子旁,他们迫不及待的要抢食桌上的点心了。
我小时候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曾有一回因没抢到点心难过的号啕大哭,别人说我比孝眷哭的还要厉害。孩子的哀痛是如此简单,他们的泪水轻松,像阵雨,乡村的葬礼却像连绵的淫雨。当孝子把陶治的灰盆打破,双手抱起骨灰盒率领队伍向村外走去的时候,对于乡亲们来说一支乐曲的高潮已经奏过。年轻的看客大多散去,一些老太太仍牵着小孩子跟着队伍奔跑。
我们的队伍钻进了村口的汽车。汽车把我们带入孔林,在那座寂静的林中,她将得到真正的安息。忘记这是我第几次进孔林了,只记得有一次曾与同学在里面迷路。天将黑仍没找到大路,那时年幼,害怕鬼魂,战战兢兢像孱弱的羊羔。透过汽车窗子看孔林,已经不在惧怕鬼魂,密密麻麻的林木间是大大小小的坟头,他们生前的故事被黄土覆盖,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覆盖黄土的潮湿的枯草。每一棵枯草曾经都是一个有生机的生命啊,生与死同样值得敬畏。
千百年来至少有几十万人住进孔林,他们好像砖瓦,把孔林建筑成一座迷宫。汽车在迷宫穿行,在某一个角落停下。下车时我警告自己,脚步一定要庄重,因为脚每一次落地都可能踩到一个墓穴上面。突然间我发现,原来那些生命并未消失,他们都躲到了某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时间和空间的某个点上,像一颗银河里的星辰。
一个在人间走过九十六年的人,一个坚强,忠贞的人,假如变成一颗星辰,她的儿孙会在璀璨的星空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如同她的儿孙能在比星空还繁复的孔林里准确找到她的坟墓一样。她的坟墓在一颗大橡树下,旁边是成片的枯黄的藤子。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周身又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她将不会寂寞。她亦不会痛苦,因为她已经把肉体留在了人间,灵魂飞到了天堂,这是永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