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是一只徘徊在梦境中的夜莺。这翩翩起舞的精灵从俄罗斯诗歌里飞出,来到这个世纪,大陆边缘僻陋的乡村。勃洛克构筑的夕阳中的宫殿不是我的家园,许多个晴朗的午后,我幸福的漫步田间地头,双眸在麦子与树林间寻找可以躲避风雨的栖息地。凝望徐缓西沉的落日,身后的村落显得的虚幻而真实。一排排欧化的楼房像琴键,被炊烟敲击出雨夜沙沙的声音。多么醉人的音乐,当我置身一片幽冥,不由自主的浮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感谢父亲。感谢那个曾经浮浪的青年。感谢一次错误的婚姻,一间颓败的青瓦房,还有炮仗,满月酒,乡邻口头或发自内心的祝福。我在一个空前自由的时代出生,没有煊赫的家世,拥有宝贵的爱情。当时我是爷爷最小的孙子。长辈眼里二十年前那个光屁股的男孩是家族血脉又一次的延伸。我们的民族已经失去了太多的神圣,一个男丁的出生无须太盛大的仪式来庆贺。举起我,用他胡子拉碴的脸抚摸我滑润的脸蛋,是爷爷,一个六十岁男人最殊圣的仪式。那时我是什么?一盏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灯,拟或长辈们内心极地温情的太阳?
十六岁时,我写下这样的一句话:我要用自己的血光耀自己的姓氏。为何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那次失败的恋情,或许是中年后改邪归正的父亲又遭厄运。那时我是家族中一颗灾星。其实从三岁那年,我眼睛中光芒夺目的星辰,和煦的阳光与春风都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消失。母亲,一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她像风,我则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当她在哪个早晨带着行囊走出堂屋,转过院中高大的梧桐树,绕过门口那丛翠竹,在村口泥泞小道上越走越远变成一片白雾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泪水。孩子的心比露珠还纯净,爷爷爱情像剥皮后的熟鸡蛋一样,关于院外的世界,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远没一串糖葫芦醒目。无法否认,我经历了一个灰色的童年。家族和姓氏是我唯一归属,照见我在这人世的位置。
摊开家谱,密密麻麻的线条的其中一根指向“刘子甲”三个字。黑色的仿宋字体犹如月光宝盒里神圣的经书。我相信在光芒照见我的第一瞬间,我看到了太古洪荒时代的场景。那里可能找到我血脉的源头?那么何方才是我精神的源头?谁是我精神的父亲?一年又一年,巨大的惶惑让我飞翔在历史的天空。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原,空旷而寂寥,苍凉而富有生机。那是五百年前的中原,黄河不清,红巾举义。飞驰的箭弩,滴血的刀剑还有千里大平原上燃烧了许多个日夜的大伙。火焰与月亮接吻,天地间拉开一张大幕。映照其中的是尸骨,坍塌的房屋,嘶啸的战马。为何我会浮想这些,他们可与我追溯自己的血脉有关?历史俨然一只精密的钟表,战争是其不可或缺的组件。没有那场战火便没有我的家族,没有我。
他们是一场战争的幸存者。族谱上记载他们来自山西省洪洞县老鸹窝。山西,中国内陆贫瘠的省份。在我的印象中,连绵不绝的八百里太行是它朴实刚强的长子。那里的人有何品质?是否不善言语,墨守成规,恪守古老的道德律令延续着那片土地的历史?几百年或许只是沧海一栗,可是对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命,那是一幢无比巨大的宫殿。阳光和阴影彼此较量,爱与恨如孪生姐妹生长。我在宫殿中寻找,老鸹窝,你在哪个角落。老鸹窝,我想象五百年前你的风景。应该有一棵大树,树长在安详村落的中央。树旁边肯定有一口甘甜的水井。我的祖先都是务农的高手,他们的善良日月可鉴。他们没有太大的野心,耕种归来,三五成群聚于树下,端着碗或持着烟袋(那时有烟袋吗?),抱着孩子或拿着针线。他们谈论又一年的收成,族中成器的后生,偶尔眺望一眼外面的世界,面庞崇敬的谈起坐在笼罩着阴影龙坐上的皇帝。我就是如此想象自己的祖先,一群有少量土地的自耕农,有少许人识文断字,他们渴望功名却又极为现实的选择土地为依靠。他们热爱土地以及概念中的帝国,小心翼翼。节日与婚丧嫁娶都闪着神圣的光芒,他们的一生清醒而又盲目,快乐但短暂。
战火过后,那个和尚出身的皇帝通过层层官员传给他们一纸诏令,他们还来不及收割成熟从新麦,便拖家带口沿着金黄田野中的小路走出了祖先的家园,走向了迁徙之长路。怎么能不悲伤?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可有传说中吃人的恶魔。唯一能安慰他们的是皇帝的许诺:你们会得到土地,我将减免你们的税赋与徭役。你们将被天朝新的太阳照耀,享受帝国给你们的幸福。但是,我的子民,你们一定要懂得感激,学会忠诚与热爱。
他们上路了,其中一支在兵丁的押送或保护下,穿越一个个黑夜来到了曾经被称为鲁国的地方。官员告诉他们,他们所到的地方是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地方,除了京城之外的上善之区。官员的微笑让惶恐的祖先感到踏实,其中读过书的族人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告诉大家,他们到的地方是兖州府曲阜县――孔圣人出生并终老的地方。
他们被安置在曲阜城西的果树行子。老鸹窝没了,还好村口有一颗大杨树,于是他们把村子命名为杨庄。他们建筑房屋,打井,整理土地,用不多的铜钱购买耕牛。当最年幼的移民生出了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村口的大杨树愈发茂盛。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成了故乡,大杨树取代了老鸹窝成了游子们心中的纪念。
一切仿若一场平静普通的梦幻。
我是这梦幻的又一个接力者。五百年,唯有血脉和骨头没有改变。五百年前我的祖先穿着何种衣装?丝绸肯定是他们脑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二百年前他们留何种发型?他们可曾想过脑后猪尾巴一样的辫子隐藏着的耻辱。变了,都变了。国家民族离他们遥远,他们耕种,纳粮,繁衍后代。他们没有开拓的本领,却是守业的行家。记忆中爷爷的童年,族中有土地三百大亩,平均每人能有一亩土地。少量的土地让他们温饱,他们开始经商。爷爷十三岁便跟着他叔叔做香。此外村中还开了油坊,药铺,当然也有少许读书的后生。一切如湖水般平静,没有波澜。对祖先的记忆只能在家谱和老人们忘情的叙述中找寻,不知许多年后写这篇文章的我,能否被新的一代絮叨。
我是一个异类。曾荒唐的想过,我是否真的属于这个家族。族兄们现都过着平实的日子,他们结婚生子,固守田园。他们在中秋聚会,在年夜祭奠自己的祖先。他们在耕种的闲暇,打工经商,获取少量的财富。我过着无根的日子,忽略了农事,厌恶工作,忘记好儿孙应该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渡过一生,我有太大的野心,因此常动情吟诵《大风歌》。
那个传说中挥剑斩白蛇的亭长可是我的远祖?几百世之前我的幽灵是否游荡过未央宫,或许几百世前的我是大汉帝国的一员边陲将领,曾于匈奴人作战,见证过白马之围。是什么让我想象这些?如果那个无产者流氓没有在一场战争中胜利,他还会成为我心中耀眼的星吗? 亭长的祖先又是谁?不敢追溯,我怕追溯到一只穿行于山野间觅食的猿猴。我看不到时空中一堵堵围墙,但感觉到了我是上天的一粒种子,被撒在了地球。我被告知,我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将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时刻化蝶而去。
或许人的灵魂不会消逝。如果真是这样,我想当肉体消逝后,残存的灵魂会变成一只真正的夜莺,一只失忆的夜莺。它将忘记很多事情,像一株忘忧草,眼里只有日出日落风霜雨雪。没有爱与恨,只有一颗我们无法形容的心灵,去见证这个星球的美。而现在我是谁?一个叫刘子甲的青年,生活在一个古老的国家。他读书,写作,遨游在虚幻的时空,常常为突来的感动流泪,未曾经历浮世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