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早上出门晒被子的时候,看到隔壁阿婶家的多多站在一棵树边玩,也没太在意。中午,奶奶去翻被子,看到多多还直直的站在那儿,有点纳闷,便上前问:“多多,你为什么老在这地方不走啊?”。多多小脸憋的通红,啥也不说。奶奶更纳闷,伸手去拽她。真怪了,多多也成了一棵拽不走的小树。奶奶往多多背后一看,哦,原来多多的破褂子让树枝给绊住了。那一年,四岁的女孩多多,在毒辣辣的日头下晒了半天。
黄毛丫头多多,小脸小鼻子小嘴儿,蛮可爱。只是大眼睛里总是闪着一层怯怯的光,看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偷偷的看。生她的时候,她奶奶在观音娘娘像前足足跪了三个钟头,最后底气十足的宣布:她看到了,看到菩萨给她送来了一个孙子,是从屋顶的天空驾祥云破窗而入的。多多娘精疲力竭地产下她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奶奶对着接生婆嚎淘大哭:青天大老爷啊,我祖上到底作的什么孽啊!家门不幸啊!奶奶的哭声惊天动地,响彻云宵,吓的门前树上的鸟儿扑楞楞直飞。
多多打生下来就真成了多余的人。谁让她是这家的第四个丫头呢?她让奶奶丢尽脸面,让妈妈失望透顶,她打破了全家人最后的一丝希望,她简直就是丧门星投胎,不多她又能多谁呢?她饿了,哇哇直哭。奶奶说:喂她,还不如喂头猪呢,猪还能卖大钱。妈妈一狠心,给人家做了奶娘,奶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既挣了钱又过足了“养儿子”的瘾。可怜的多多只有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白花花的奶汁淌进人家的嘴巴。多多是吃米糊糊的命。
多多还不会说话,就学会看大人的脸色。一次,奶奶买回一包“豆腐干”,每人一块,唯独她没有。她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去讨,奶奶吼了一句:你也想要?吓的她把小手缩到背后,没敢哭出声,只有眼泪在眼框框里打转。刚会走路,多多就有干不完的活。那天,天气特别好,多多在河滩上放鹅,也不知是哪家的黄牛发疯,对着鹅群狂奔而过。一只鹅惨死在地上。多多吓坏了,躲在岩石背后一个劲地哭。天黑了也不敢回家。家里人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小河边的草丛中睡着了。露水湿透了她的全身。
六岁那年,多多得了一场大病,小脸烧的通红,几天不吃不喝。大家都以为她要断气了,可她家里人照样没当回事。我那善心的奶奶,不知从那儿搞来一些野草枯枝,熬了一大碗汤,硬是把她给救活了。我奶奶说:这孩子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多似乎从来都不会笑、不会说,但是许多我们那个年纪的小孩做不来的事情,她却都能做。我曾亲眼看见她用棍子打死过一只偷油的老鼠,把一只大壁虎踩死在脚下。看着她拎了一筐粪在摇摇晃晃的独木桥健步如飞,差点没把我吓死。
多多有时候也和我们玩“抓坏蛋”的游戏,每次,她都只能当“特务”。被抓住,总免不了挨几个小拳头。其实多多完全可以逃脱“八路军“的追捕,但每次她都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也许只有“做特务”才能让她融入伙伴们之中,才能给她胆颤心惊的生活带来一点愉快的笑声。
因为只有一墙之隔,加上我们全家对她比较关心,她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朋友。到了读书年龄,我让父母领回了城里。临走的时候,多多送给我几朵鲜艳的月季花,一大把可以做毽子用的彩色鸡毛。多多瘦小的身影倔强站在村口,目送我远去,直到最后看不见为止。当我背上新书包走进课堂的时候,我想起了多多,想起了奶奶常说的那句话:多多是不可能进学校念书的,多多只能做一辈子睁眼瞎。
后来我一直念书,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顺风地到了现在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了多多的消息。直到今年五月,我回了一趟阔别二十七年的故乡,才得知多多早已不在人世。多多是二十五岁那年走的。是白血病。她撇下了一双儿女、老实巴交的丈夫和一大堆沉重的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