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枫桥

那年秋天,有一个长长的,对我来说几乎是有些奢侈的假期。没怎么想,就决定把自己“放逐”到一个叫做“苏州”的城市，只是因为，了却心中那份萦绕深久的“枫桥情结”。

枫桥对于我，从来不是陌生的。虽然我从未去过。

走下火车的时候，忘却满身的疲惫，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一看天，然后满是虔诚与兴奋的对自己默念着:枫桥，我来了！

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就象梦中，我们常常相识一样？

清楚的记得那天的空气，湿润的要滴出水来，好象我的心。没有人知道，一个女孩怀着怎样一种满是朝圣的心情去圆她的梦，她甚至是有些惊慌和胆怯的。

一个笑起来眼睛满是“花”的车夫跑过来:“小姐，刚来苏州？我带您找宾馆，包您称心。”

几乎没怎么考虑，便跳上了那辆车，尽管我从不坐人力三轮。那辆车区别于家乡的人力车，有敞蓬，有靠背，恍惚中，仿佛自己已是那个穿着黑鞋白袜，着一身素衣的民国女生，而车夫也不再是简单的车夫 ，幻化成老舍笔下的祥子——虽然比祥子多了几分热心和殷勤。

车夫一路上不停的向我介绍着苏州，我却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只是眼睛不住的向四处看着——那小小的阁居，七扭八拐的小胡同，说话飞快的小女人……苏州的一切都是“小气”的，那种可爱的让人心疼的“小气”。

车子终于在“留园”斜对面的一家被称做“园外楼”的宾馆前停下。车夫殷勤的告诉我这家宾馆交通怎样方便，环境怎样幽雅。我明白他的意思，抽出一张人民币，告诉他不要找了。同行的人说:“寒子， 你给多了。” 我说：“嘘，这是苏州，我要的是一种澄净的心情，不想因为世俗的东西，影响我的那种心境。”

说这话，他们一定不懂，懂又怎样？

那真的是一家很不错的宾馆，我至今对它里面所有的格局还记忆犹新。说是楼，其实都是一些小小的阁房，没有大堂，有的只是木制的小桥，桥下慵懒的睡莲，一小排葱翠的竹林，角落里静静的石头，有味道的窗棂，枣红色的亭台楼榭……服务员小姐告诉我：“我们这里经常拍电影呢！”

我笑而不语，也许现在，我就是一个新故事的女主人呢？

正在做简单的洗漱后，同行的朋友打来电话：“寒子，要不我们今天先去枫桥，你不是一直最想去吗？”

“不，还是先去留园吧。”我笑着说。

在我的心中，一直认为，枫桥，是要在傍晚的时候去，才是最好。

于是整个白天就在各大园林之中穿梭，可心，却总是无法安静的恍恍惚惚——枫桥，等我呀，等我去触摸你那寂寥中的情怀；寒山，我真的就在你身边吗？我真的今晚就可以亲自去撞击你的心声？

一遍一遍的想着，那个傍晚，就终于来了。

我是走着去枫桥的，心里满是迫不及待，脚步却是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迈错了一步，与古人的心绪失之交臂，枫桥便不肯原谅我。

心里狂跳着，怀着莫名的激动，我终于见到了枫桥——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为什么没有江枫渔火？为什么没有暮鼓晨钟？为什么没有寒鸦高雁？为什么没有渔舟唱晚？

但那个破旧的桥边，字迹班驳的“枫桥”两个字，身后的旅游纪念品小店里一遍一遍播放的<涛声依旧>，却无情的告诉我，我没有错。

那么谁错了？

一个老妇人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大串小挂坠，是在任何一个旅游区都能见到的那种。我不死心的问：“这是枫桥吗，是吗？”

“当然是了”老妇人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手却扬得极高：“买一条项链吧，纯银的，有‘枫桥’两个字呢”。

我跑开了。心里面一阵阵的痛。真的不能忍受，梦寐以求的枫桥，竟也如此充满了商业气息。小店里高扬的“哥呀，妹呀”的流行歌曲，一个又一个快速成像的小摊点，拉你去枫桥饭店吃饭的“托儿”……

望着苍穹中的那弯小桥，桥边的一树绿柳，恍惚间给我一种岁月悠长的感觉。我在想，南来北往的远古商甲，徘徊行吟的诗人才子，是不是真的在夜间，在这里曾经轻轻走过？刹那间，我就明白了。

其实，姑苏城外，小桥流水，普通人家，枫桥并不独特。使枫桥蜚声中外的是一位唐朝的诗人，一首“月落乌啼霜满天”引得枫桥上，寒山寺旁游人如织。从此，枫桥已不单单是一座小桥，钟声，已不仅仅是钟声，它们在成为人们心中的一种寄托，一种释放的同时，也变成一种生财之道。吟出“十年不到寒山寺，客枕依然半夜钟”的陆游知道这些，不知会感想些什么？而王渔洋“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期许。俞樾可能是常来枫桥的人，所以他把张继的<枫桥夜泊>写的如此似行云流水。“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在今天，已经真的变成了一种梦想。

在枫桥的不远处。有一个张继的铜像。与其他雕塑不同的是，铜像的右手指，是闪亮的金黄色，被称为“金指”。因为1200年前，在江畔，在秋吟雁高的季节，落魄的士子张继就是用这只手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 旁边“快速成像”的摊位老板凑上来，讨好的对我解释着：“千万不要和他合影，因为张继一生失意，你会沾上他的晦气的，来吧，我在枫桥边给你照一张，两分钟就行……”说着，拖过来一个写着“枫桥留念”的道具。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却将自带的相机递给朋友：“我拍一张照片”。

那人很没趣的走开了，我却在张继的铜像前站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1200年前，枫桥下的江水无限制的收纳着张继的忧伤和泪水，但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而如今千年之后，一个叫做寒子的女孩，伫立在张继的铜像前，望着已不复当年景致的枫桥，她忧伤地想着，张继，千年之前，你是不幸的；千年之后，你却是孤单的。

“南朝四百八十寺”这是杜牧当时当地的约略估计。我不信佛，却对寺庙，总有一种敬仰的感觉，或为寻找壁画、泥塑，或为感受其隔绝红尘的气氛。所以，当三个苍劲的黑色大字“寒山寺”映入眼帘时， 我的心头当时真的是猛然一动。

较之枫桥的喧哗与浮躁，寒山寺多了几分肃穆。寺内古迹甚多，有张继的《枫桥夜泊》诗的石刻碑文，寒山、拾得老人的石刻像，文徽宗，唐伯虎所书碑文残片等，更有许多扶桑客人在除夕夜留下的纪念。佛像前残留的香烛告诉我，白天这里曾有多少人虔诚膜拜。一两个小和尚在打扫院子和清理烛台。我找寻着那座让我魂牵梦萦的古钟，却被钟旁那块“每位5元”的牌子“吓”的兴趣全无。

寒山寺的钟声成了旅游中不可或缺的景点，钟声值钱了，它不再需要尊严，寺庙的神圣和肃穆在“金钱”面前似乎已经变得太不堪一击了。只是千年之前的寒山、拾得老人，面对你们曾经潜心修行，并写下那么多颇有禅机的诗词的地方，你们可真的甘心情愿？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去那些名刹古寺了。其实真正吸引我的，还是那些穷乡僻、破落的小庙残殿，门窗不遮风雨，院内杂草丛生，枯枝上栖止着两三只乌鸦，绘出了无尽的寂寞，由人慢慢品味咀嚼，而佛前残留的香烛，透露出人世的无奈与艰辛……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暮色已至。回回头，望着暮蔼沉沉中的枫桥和远处的寒山寺，我是怅然若失的。我没有登上枫桥，也没有听寒山钟声，却在心底一遍一遍的说着：

委屈你们了，枫桥，寒山寺，寒山、拾得老人，张继，原谅那些自以为文明人的愚昧和短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