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故乡是和炊烟连在一起的。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深处,炊烟是乡愁的代名词。
背井离乡后,栖居在大都市一隅,敲打这篇文字,我的眼睛是潮湿的,我的心是潮湿的——我又想家了。
在故乡,我家的那几间并不美丽的泥巴房,早就湮没在一排排崭新锃亮的红墙绿瓦之中。但却是我记忆的常客,是我孤独灵魂的寓所,是我爱情受伤或者事业受挫的抚慰,是我承受了一天八小时威压后重新放飞梦想的晴朗天空,是我经历都市浮躁浸染后心灵重归平静的净土。
有乡愁,是因为有炊烟;有炊烟,是因为烧柴薪。就像传统文化精髓渐渐被遗忘一样,我的儿子可能连炊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当然
不知道我内心深处那刻骨铭心的乡愁。
柴薪种类很多。稻草、茅草、灌木、木块、树根。
在曾经的农村生活中,柴薪地位至高无上。农民一生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倾注在获取柴薪的努力上,夏天忙庄稼;冬天忙柴薪。
储柴薪的多少,是家庭贫富的一个象征,是主人勤懒的一个标志。
懒一点的,到附近山坡上割茅草。靠烧茅草度过冬天和来年的春天。
经过春天发芽,夏天的生长,秋天的干枯,冬天正是茅草的收割季节。
茅草好烧。擦燃细长的火柴,一点就着。火势呼呼,片刻之间,就把锅底舔得通红,把灶前的一张张脸蛋映得通红。菜在锅里滋滋作响,炒菜者手忙脚乱,连呼:小点火,小点火。饭是三五分钟即开。饭煮开后,要熄两分钟火,让水气落下来,否则容易烧坏,饭还煮不熟。两分钟之后,再添烧两把茅草,米饭即可食用了。揭开锅盖来,满屋飘香。最受欢迎的是锅底的锅巴,金黄金黄的,又香又脆,压缩饼干一样,是那年代最美的零食。
冬天一到,山坡上金黄的茅草一望无际,随风起伏,绵亘数里。村人早就对茅草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了。大家都偷偷摸摸地把镰刀磨得寒光闪闪,削铁如泥。但谁都不敢成为第一个吃螃蟹者。
乡下人老实,大家都不敢做第一,不愿做第一。做第一,往往成为别人闲话和攻击的对象,除非你在村里有权有势。但是只要有人开了一个头,片刻功夫,就会传遍全村。于是家家户户倾巢而出,山坡上顷刻之间满眼是人,与农忙时的田野一样壮观。
以户为单位,大家都憋足了一口劲,割起茅草来,你追我赶,各不相让。山坡上的人儿都隐没在齐腰深的茅草丛中,只有风儿吹来,茅草倒伏,才清晰可见一个个翘起的屁股。偶尔有一两个人站起来歇歇,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但马上又弯下腰去,挥动镰刀了。
割茅草分工明确。女人割,男人捆扎,捆扎好后,把一担担沉甸甸的茅草挑回家,小孩则把一垄垄散落的茅草抱到一起,放在男人跟前,方便捆扎。老人管后勤,送茶做饭。饭菜做好后,装在桶里,送到山上,全家人围在一起,草草扒上几口,又分散来埋头苦干了。
有些到了婚嫁年龄的年轻人,趁此机会表达一点感情。或套近乎,或帮忙,但一般都没有结果,因为女的要外嫁,男的要外娶,由不得自己做主。因为当时很穷,做父母的容易斤斤计较,两家近了,在利益分配上容易弄出矛盾来,影响关系。
山上的茅草,不出两天,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山坡就像被剃了一个和尚头。
各家各户腾出来一间小屋,把茅草堆进去。一个冬天,一间小屋都被塞得满满的。储茅草的屋子塞满了,庄稼人才心里踏实——开春是农忙,又是雨季。那屋茅草是春耕夏种的保证。
割完了茅草,勤快一点的,进十多里外的大山挑柴。进大山挑柴需要集体行动。
一村男人,前一天就约好了。男人进山挑柴是大事。前一天晚上,一家人早早睡下,天没亮,女人就蹑手蹑脚地起床生火做饭。那顿早餐,是罕见的好,可以吃到鸡蛋。女人把鸡蛋做成荷包蛋。吃了鸡蛋,男人就浑身是劲,腿不软,力气使不完。除了做荷包蛋,女人还拿出两个鸡蛋来,洗干净,放在饭里煮了。男人出发的时候,给他揣在怀里,待路上饥饿时当作中餐吃。太阳出来之前,全村上百号男人就彼此吆喝一声,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人多力量大。进深山砍柴,很容易和当地人发生冲突。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山里土著希望把柴薪留着,等到春耕农忙,山外人家没柴烧的时候,砍上一担,挑出来卖钱,换回一包食盐,几斤肉。
进山担柴的人多了,山里人不敢怎么样。如果落单了,一担柴可能就被没收了。
当然,行有行规。砍柴以砍灌木为主。树是不能随便砍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树砍了,不仅带不走,抓住了还要被罚钱。
男人把时间算得很准。来回五个钟头的路程,去一个半钟头,回来要挑一担柴,路上要歇脚,要三个半钟头,砍柴三个钟头,一天刚刚好。
回到家来,正好夕阳西下。女人早就做好了饭菜,坐立不安地等候丈夫归来。含蓄一点的,在家等候,时不时地把头伸出门外张望,或者让孩子到村口看看男人回来了没有。泼辣一点的,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亲自到村口迎接,做望眼欲穿的等待。
对我们孩子来讲,最高兴的是,父亲挑的柴薪中间,可能有野果子和映山红——这是父亲给我们带回来的礼物。野果涩涩的,映山红酸酸的,带点甜味,那是我们最好的零食。父亲回来后,要给孩子分配好野果和映山红,一家才能开饭。分的多少和好坏,一般是均等的。但均等中又有细微差别,野果和映山红的多少好坏与孩子的年龄大小成反比,与孩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高低成正比。
但是不论勤懒,每户人家一年都要到山里挑柴薪,只不过是多少有别而已。茅草暖和的时候烧,灌木寒冷的时候烧。因为茅草没炭火;灌木烧完后,可以留下一灶的炭火。把炭火盛在废弃的铁皮脸盆里,中午可以用来烤火;把炭火盛在一种特制的火箱里,晚上可以用来烤被窝,让一家人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
对我们孩子来讲,烧茅草,可以用来煨鸡蛋。把鸡蛋放在茅草燃烧过后的灶灰里,三五分钟鸡蛋就熟了,剥开来,特别香。如果火过大,其间听到“砰”的一声炸响,待取出鸡蛋时,鸡蛋只有一半了,让人惋惜让人心疼。鸡蛋不是想煨就有得煨的,要等到过生日,或者过节那天——家境富裕一点的,煨个鸡蛋,父母没那么计较。烧灌木,可以用来煨红薯和芋头。红薯和芋头是自家种的,本来就是留作干粮,待米饭吃不饱的时候用来充饥的,所以父母显得大方些,对我们煨红薯和芋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煨的时候不能太小气,要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有份。在灶灰中间扒出一个坑来,把红薯和芋头放在坑里,再用火钳把炭火敷在红薯和芋头上,八到十分钟,红薯和芋头就熟了。剥开来,香喷喷的,温暖如春,吃起来又香又甜。吃过之后,我们的嘴角和脸上涂满了灶灰,像小人书里的张飞李逵。
每年春节回家,即使带上一直在城里长大的老婆,我都不忘重温童年时煨鸡蛋、红薯和芋头的梦。老婆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同样吃得乌七抹黑,但乐此不疲,让一家善意的笑声炊烟一样,飘满房屋,飘满全村。晚上老婆躺在我怀里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红薯和芋头,是吸引她每年和我一起回家的最大诱因。
家乡现在很少有人烧柴薪了。一般都烧煤球,富裕一点的烧煤气。烧柴薪已经成了家里穷酸的标志。谁的头上都不愿戴上一顶穷帽子。
以前曾经每到冬天被刮得干干净净,光光秃秃的山坡,现在长满了金黄的茅草,随风舞蹈。一些农民,开始在山坡上种梨子,桃子,李子,枇杷等各种各样的果树。有些果树已经种了一些年代,开始开花结果了。我看到了山坡上长满的果树,但没看到果子。因为每次回家,我都错过了果子生长丰收的季节。但我相信,那个季节很美丽,花果飘香,蜂歌蝶舞,浪漫极了。
现在家里平时烧煤球。但我们回去,父母就既烧煤球,又烧柴薪。煤火用来煮饭,柴火用来炒菜。不仅因为柴火大,炒菜味道好,而且因为父母都知道,我们一回去,嘴馋,想重温旧梦,要吃煨鸡蛋、煨红薯,煨芋头。在城里,煨鸡蛋,煨红薯,煨芋头,是难得吃上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