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做老板

尽管过了而立之年还在被亿万富翁榨取剩余价值，但我商海弄潮绝对比他早。我6岁自己做老板，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卖的是冰棒。

那时候的农村，冰棒还是稀罕物儿。村里谁上城，返回必定逢人就炫耀说吃冰棒了。说者咂咂嘴，伸出上吊鬼一样长长的舌头，很响亮地围绕嘴巴，卷上一圈，意犹未尽。听者早就涎水流淌，通体透凉，身上的汗都没了——尽管上城者可能没有吃过冰棒这回事儿，那只是一个美丽谎言，但男女老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把羡慕和尊敬大方地给了上城者，让他阳光灿烂地风光一天。

八一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供销社购回来一台棺材一样的笨重东西，全镇都奔走相告：那是一台制造冰棒的机器，有了它，以后不用上城就可以吃到冰棒了。

冰棒批发兼零售，生意出奇的好。一天上午和下午，都是批发，只有中午休息的个把钟头，是零售。售货员是两个大妈，长得不咋样，脾气倒是凶巴巴的，对无论是批发还是零售的顾客都一视同仁地扳着一张冰棒一样冰冷的面孔。尤其是对零售者，横过来一对白多黑少的秋波，砸过来一句冰冷的话：没货了——而买者分明看到冰棍就躺在那台制造冰棒的机器里。

正是由于镇上不卖零售，批发冰棒卖就成了一桩好生意。卖冰棒者不多，以小孩妇女为主力军，小部分是上了年纪，生活无依无靠的老人。青年男女不屑卖冰棒，心里虽然很羡慕别人卖冰棒赚的那点钱，可以买几包劣质烟，喝几回低档酒，甚至缝制一件新衣服，但当时重农轻商，年轻力壮者去卖冰棒，丢人现眼，是人生的一大污点，让人耻笑，面子上很难堪，找朋友都让对方瞧不起。我有个表哥卖过冰棒，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几年相亲屡战屡败，对方一听他卖过冰棒，都扭头跑了。最后娶了个耳背的，说话还吐词不清，很难听得懂。这样一个老婆，都还嫌弃他，动不动就骂他“冰棒佬”，要离婚。

但我不怕，哥哥也不怕。因为当时我六岁，哥哥八岁。我们意识不到那些利害关系，只知道卖冰棒实惠，不仅能赚钱，还有冰棒吃，何乐而不为呢？这是对我们的致命诱惑，挡都挡不住，就像美女之于色中饿鬼。

冰棒只有简单的两种。一种是白糖冰棒，一种是绿豆冰棒。前者批发二分钱一枝，零售三分钱；后者批发三分钱一枝，零售五分钱。和管冰棒批发零售的大妈混熟了，被允许到冰棒生产房参观。看到做冰棒原来很简单：从一口深井提上井水，倒进机器里，加上糖精，就是白糖冰棒；加上糖精和熬过的绿豆，就是绿豆冰棒。幸亏当时我们都是喝井水，不喝开水，没有人提出异议。不过那口老井，有时候会掉进老鼠。老鼠淹死后，肚皮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但冰棒生产照样进行，冰棒生意照样红火。冰棒从机器里取出来以后，用红白两色包装纸一卷，就生产出来了。白纸包的是白糖冰棍，红纸包的是绿豆冰棒。

批发来冰棒，用一床破棉絮把冰棒包裹起来，越严实越好，放进一个大的纸包装箱里，纸包装箱是花五毛钱从供销社买的。哥哥把纸包装箱扛在肩上，我跟在后面，扯开喉咙，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卖冰棒，卖冰棒，白糖三分，绿豆五分。每到一个村庄，喊声吸引过来很多小孩，三五个有钱的，要了一根冰棒，一边舔，一边跑开了。剩下一大群没钱的，把脏兮兮的指头伸进嘴里，吮吸有声——好像指头就是冰棒，跟在我们后面奔走。他们要跟着走出好长一段路，直到我们走出那个村庄，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看着我们走远，有人哭出声来。一人哭，其他孩子跟着哭，刹那之间，整个村庄的孩子哭作一团。所以，我们的到来，是最受小孩欢迎，又最让小孩家长厌恶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被一群大我们一点的孩子围攻，他们打了我们，抢了我们的冰棒，很多大人远远地看着，就是见死不救。那个村庄是我们那儿最穷的，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在当地名声很臭。那个村庄，我和哥以后再没去过。一些卖冰棒者，今年挣了钱，明年就换一个专门卖冰棒的箱子，泡木做的，有一根长背带，箱子上有一个圆孔，拳头大小，孔上是一个圆盖，揭开盖，放冰棒和拿冰棒方便，冰棒放进箱里，经久不化。那种冰棒箱让人很羡慕，一个五块钱，我和哥哥一直谋划着攒钱买一个，但父母没有批准。父母更支持我们读书，卖冰棒只是暑假的短期行为。

批发冰棒的本钱要两块左右。这是一笔大钱。我们先向父母借，许诺赚钱了再还。父母不给，再想其他办法。要么向其他小伙伴东挪西借，许诺他们买冰棒按批发价。再不行，捡破铜烂铁卖。向父母借两块钱不容易，要立军令状，在五到十天内还清。捡破铜烂铁，辛苦十来天就凑够数了，而且不要还。卖冰棒也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风险。有时候，冰棒卖不出，融了，化了，成了一捧水，是要亏本的。如果赔光了，没办法还父母钱，屁股上是要挨巴掌的。

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我们蠢蠢欲动了。暑假是卖冰棒的黄金时代。我和哥扛着冰棒箱，天天走村串院，脚步匆匆，高声叫卖。如果天气闷热，脚步勤快，一天可以卖两箱，上午一箱，下午一箱。一天下来，可以挣一块多钱，一个暑假可以挣五六十块钱。我们的学费，买钢笔练习本的钱都不用愁了，为父母卸下了一个大包袱。甚至可以买两本喜欢的小人书，父母大度起来，对这类平时被他们禁止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夕阳西下，卖完冰棒回到家里，我和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算账。把一方便袋的钱倒在床上，先给钱分类，五毛的放一起，两毛的放一起，一毛的放一起，五分的放一起，两分的放一起，一分的放一起，然后点数，我点小钱，一分的，两分的；哥哥点大钱，五分以上的都由他来点。点完一遍不放心，再来一遍，直到精确无误。再减去本钱，就是当天的利润。点账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我们身边，让人很有成就感。点完账，留出第二天的本钱，把剩下的钱放在父母那里，给我们保管起来。当然有时候，我和哥在晚上算账之前，扣下极少的一部分中饱私囊，算是当天的工资。对于我们私家钱的分配，通常是我三哥七，虽然心里有意见。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哥哥出力多，拿大头理所当然。能够一天分得一毛钱，我已经很满意了。

有两种时候冰棒生意最好。一种是晚上有村庄放露天电影。放电影的日子，冰棒很难拿货，要早早过去排队。只要能够拿到货，晚上可就发财了。哥哥很有生意头脑，放电影之初，哥哥不卖。为啥？因为很多人都在叫卖，冰棒便宜。一旦电影放到一半，观众口渴了，其他人的冰棒卖完了，哥哥就叫我扯开喉咙，叫卖冰棒。这时候已经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奇货可居。每枝冰棒可以往上提价一分钱。虽然买者很有意见，但实在闷热难耐，口渴难挡，犹豫徘徊很久，忍耐很久，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掏钱，按我们的要价付钱。这样一个晚上，可以挣平时两天那么多钱，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一种是农忙双抢时候。头上是炎炎烈日，酷热难挡。田野里农民为抢收抢种庄稼挥汗如雨，饥渴难耐。背着冰棒箱，只要往田埂上一站，一声吆喝，有钱的没钱的，连滚带爬，挤上田埂来，把冰棒抢购一空。

生意之道，在于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新。卖冰棒要避开别人走过的老路。如果有其他卖冰棒者刚走过去，生意肯定不好，因为有购买意向的都买了。所以我和哥尽量走远点，到偏僻的村庄去，以求更好销路。

如果碰上天气转凉转雨，风险就来了，冰棒没人要，亏损在所难免。只得便宜卖，甚至自己吃。也许读者会说，你可以看天气预报呀。对不起，那时候家里没电视，全村都没电视，上哪儿看天气预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