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的早,母亲含辛茹苦地将我们三男三女六兄妹拉扯成人。因是幺儿,母亲对我也就特别疼爱一些,是兄妹六人中唯一读完高中的,在七十年代,一个高中生在偏僻的乡村,已算得一个人物,走那儿大家伙都喊我秀才哥,母亲也常常以此为荣,笑平了几经风霜的皱纹。然而,也正是这种虚荣情结,奠定了我日后近乎荒堂的认识和行为,让我朴实无华而又失之于弱的妻子饮恨离去。不端
话还得从我高中毕业说起。高考落榜后,母亲便四处托人给我联系工作,最终因财力不及,路子不宽,而且本人形象不佳,皮肤油黑,一米五七,性格倔犟,而没能走出黄土地。也许是母亲觉得没能让我吃上皇粮心里过意不去,也许是她认为一个农户家里能出个秀才哥不容易,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母亲再累也不让我去地里干重活,啥事都让兄姐顶着。我也就整天在家听听收音机,看看闲书,倒也乐得轻松。转眼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四处给我物色对象,可是要么我嫌人家没文化,要么人家嫌我形象不好,又不是种田的好把式,都没谈拢。就在这种挑挑选选中,很快到了而立之年。这时母亲和我都有些着急起来,一来我家家境贫寒,而自从走出校门我从没把心思用在二农活上,种庄稼可以说是个门外汉,谁愿将姑娘嫁个人才两无的人,二来农村姑娘二十二三还没出嫁都已算老姑娘了,要想找个年龄相当的意中都人已是妄想。正在这时,一个本家姑姑给母亲捎口信,她们村有个老姑娘,因家里缺劳力,二十五岁了还没找婆家,也正在物色对象,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个子不高,一米五的样子,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听了很是不乐意,可母亲认为我已经不能再挑下去了,而且人家姑娘还是种地好手呢。于是在母亲和本家姑姑的一手张罗下,我很被动地娶了亲。妻子其实是个善良朴实的女人,勤劳孝顺,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亲戚邻居都说我懒人有懒福,娶了个好媳妇。可我对此嗤之以鼻,一直以可怜可笑的文人自居,对她从没好脸色,认为娶了她让我受了很大的委屈,妻子从没对我横加指责,总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因我实在拿农活没办法,于是妻子和母亲商量着从亲朋好友那借来一笔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个代销店,好让我有个事做。因那时的交通不便,商业不发达,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到我的小店里买东西,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一年下来不仅还完了所有的借款,而且还有了一些不少的结余。几年下来,我已是个远近知名的万元户了,村里女人到一起都说我妻子有福气,我妻子只是甜蜜地笑笑。这时我那点可耻可笑的虚荣心更加滋长起来,总想妻是太配不上我了,常常叹息老天对我太不公平,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没能娶到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倒娶了个白丁。一天我才进货回店,让妻帮着清点货物,妻因不识字,清点了半天也没个名堂,我正发火呢,同村一个叫梅子的本家奶奶进来买东西,忙帮我和妻清点起来。说是本家奶奶,其实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红极一时的校花,只是辈份比我高而已。在谈婚论嫁之时母亲还请人提过媒,只是她们家嫌我们穷,事儿没成。她丈夫在我们镇上一机关食堂当炊事员,是个吃皇粮的,只是好像两人感情不怎么好,也没孩子,男人很少回家,一回家两人就吵闹。也不知咋的,从那以后,我见她总愿意多同她说几句,有什么新奇的时髦商品,下意识地总要为她留点。一来二去,我渐渐地对她着了迷,一天不见心里就痒痒,忘记了我是有家有口的父亲、丈夫,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总爱讲给我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吃过晚饭,早早地就到我的店面里去看店,梅子已在店铺暗处等着我。“我不想活了,我那死鬼今天又回来了,说是要跟我离婚,他镇上的那个女人有了——”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边哭边说了起来,我莫名心疼地把她让进屋,怜悯地听她渲泄着情绪。哭过骂过,她突然问我,“你喜欢我不?敢不敢要我?”我虽然对她梦寐以求,但果真可以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怕了。“他初一,我十五,我倒要让他看看老娘是不是没人要。”说着她竟自顾脱了衣服偎进我怀里。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迷糊中拉回来。我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问“谁呀?”“我”是妻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啥事儿,这么晚了。”“你儿子铅笔用完了要写作业,非哭着要支新铅笔,没法儿,只好现在来拿一支。”“明天不行啊,我都睡了。”“要是行,我不就不来了。儿子说明天不交作业,老师要罚打,哭的不行。”话说到这份上,不开门已是不行,可是梅子怎么办呢。我正着急呢,她已经藏在了挂着的床单下面。我松了一口气,忙去开门,妻进来也没说别的,直接去铅笔盒拿铅笔。“哎哟”随着一声惊叫,梅子从床单下赤条条地跌了出来,原来一只可恶的老鼠从她脚上爬了过去。一下子我、她、妻子都愣在了那儿。“你这个骚狐狸精,不要脸地东西,自己家住不下了,倒挤到别人床上来了。”妻反应过来后,异乎寻常地激动,手脚并用,使劲地扭打着她,我还从没见过妻有这么泼辣。这时我也清醒过来,看着妻子发泼,既惊咤又增添了几分嫌恶,再看看梅子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蜷缩着,被妻子打的披头散发,口角流血,满身抓获痕,我直冒火,上去对妻就是二耳光。妻捂着脸,以异常陌生的眼神怨恨地瞅了我一眼,哭着冲进了漆黑的雨幕中。梅子木木地穿好衣服拖着沉重的脚步表情漠然地走了。
她俩走后,我懊恼了半夜,刚刚睡着,又被一阵重重的敲门声叫醒,邻居光棍汉石头来报信说妻子服毒死了。我回去看到妻口吐白沫、神情可怖地躺在床上,儿子和母亲正伏在她身上悲号。第二天,听梅子家人讲,梅子也离家出走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妻死后的一个黄昏,我从妻坟前过,看到石头在她坟前哭。我很惊咤,难道妻与他。我大喝一声,上前抓住他领口,问他在干什么。原来,妻子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对我的态度一点都不介意,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哭。石头其实早就为妻的勤劳善良所动,对妻的遭遇很是同情,一直默默地关心照顾着她。一天石头帮邻村一亲戚干活儿,喝了点酒,很晚才回家,路过村头时听到妻的哭声,前去看个究竟时,情不自禁的想搂妻入怀,遭到妻的奋力反抗。妻对他说“人有脸树有皮,咋能像畜牲一样,乱配呢。石头,你还年轻,记住嫂子一句话,做人要做个清白,啥时候都别干那些下三烂的事儿。好好干活,瞄个能过日子的成个家。”
我听了石头的哭诉,第一次对一向高看的自己发出了质疑,我真的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妻高尚、高贵吗?人单单靠文化水平的高低就能分出个高下吗?可惜,我顿悟的代价太大,是用一个活生生的、纯朴高尚而又脆弱的生命换来的。我在天堂的妻呀,我确信,如果真有天堂地狱,她一定是上了天堂的,我能用我卑微的余生来换取你的一丝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