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汉是真,舅舅是假。农村讲究老幼尊卑,即使一点关系没有,纵横追溯,九曲十八弯的转折之后,就攀上了亲戚关系,特别是晚一辈份的,叫得好像蜂蜜搅拌的糯米饭,又甜又腻。神汉舅舅只不过是和奶奶共用了一个姓氏,爸爸就要委屈地尊他为兄长,我就要亲亲热热地喊他舅舅。
神汉舅舅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中间横着一条马路。神汉舅舅的家其实只能称之为“窝”——只有一间泥土房,泥土房又低又矮,小人进去刚好,大人进去就要低头了,房子旁边是一个用木头和帆布搭成的低矮棚子,用来煮菜做饭。神汉舅舅是一个鳏夫,一辈子没有婚娶,但是道听途说他的女人不少。神汉舅舅没有孩子,我家孩子成群结队,和他关系融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神汉舅舅大爸爸两岁。我们茁壮成长的时候,他正当壮年。虽然那时候生活艰苦,但由于上没老,下没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壮汉养育自己一张嘴巴是没问题的。神汉舅舅在我们村最富裕,生活最好,顿顿是大米饭,餐餐吃鱼吃肉,让人羡慕死了。记得当年爸爸因为一家的生计问题最痛苦的时候,曾经感叹:我一个人就好了,像神汉舅舅那样,肚皮永远是圆的,顿顿吃香喝辣。爸爸这句话,让妈妈生了一个月气。
神汉舅舅是一个公认的能人,他很能挣钱,挣钱糊口的方式五花八门。他是农民,种田种菜是本份。尽管伺弄庄稼的水平有限,平时亦是懒得照顾,但是田地里的庄稼和蔬菜,足够他吃了。蔬菜吃不完,就送人——神汉舅舅不太喜欢吃蔬菜,他最喜欢吃鱼吃肉。送的对象当然首选孤儿寡母。村上有两个寡妇经常受神汉舅舅恩惠。夜深人静,神汉舅舅偶尔去敲门爬窗,天亮前回来。但别人给他们搭线,神汉舅舅又拒绝了。他说一个人生活惯了,怕牵累别人。神汉舅舅种田最轻松,可以说只管收,不管种。他有很多干儿干女,农村双抢的时候,干儿干女先放下自己的农活,赶过来帮忙,给神汉舅舅收割庄稼。一个人的一亩几分地,一群人来劳作,不出一天就田挖好了,秧插好了,稻子收回来了。村人忙的时候,神汉舅舅已经洗手上岸了,他就背着手,在田埂上到处转悠,像国家干部下来视察。
神汉舅舅是一个捕鱼好手。他有很多鱼网,各种各样,适合在各种场合捕捞,池塘,小溪,河流。最让他经常满载而归的是一张可以在河里捕鱼的大网。他上午提着那张网出去,下午回来。回来的时候,拴在腰上的鱼篓沉甸甸的,随着他的走动,晃晃荡荡,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他的大腿。很多人,特别是妇女和儿童,都跑过来,看一眼他的鱼篓,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神汉舅舅的脸上就写满得意,写满成就感。神汉舅舅把鱼做成火焙鱼或者腊鱼,半个月不用出去捕鱼,餐餐都有鱼下饭。
神汉舅舅最来钱的活计是与他的职业——神汉有关。他治跌打损伤,小病小恙;最拿手的是为妇女治各种各样的精神病。可能由于生活太艰难,当年农村妇女患精神病的特多。这就让神汉舅舅的家门前门庭若市,慕名前来求医的排成一条长龙——特别是在赶集的日子里。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神汉舅舅居然真医治了很多人。他的医治方法很简单,跌打损伤要接骨,洗伤口,用药,没有真本事不行。一般的脱臼,小刀伤摔伤,神汉舅舅都能应对自如,敷伤用草药。伤得厉害了就不行。治精神病妇女,我从来没看过神汉舅舅用药,只是驱邪赶鬼。无论是治精神病,还是跌打损伤,最后一个环节都要化水给病人喝。他的小屋里供奉着一个神龛,听说那是神汉祖师爷张天师。取来一个大碗,盛一碗井水。拜完祖师爷,神汉舅舅取出一张冥纸,用手指在其上画了一道符,点燃冥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把冥纸的灰一点不剩地放进碗里的井水中,最后伸出一根肮脏的指头在井水里搅一搅,让冥纸烧成的灰融化在水里。这碗水,是病人必喝不可的。神汉舅舅说,喝下这碗水,他就包手到病除;不喝,生死就与他无关。尽管农村人不是很讲卫生,但那碗水还是喝得很多人胃里翻江倒海,肠子都呕吐了出来。如果是吐了,一切都要重新再来。很多陪同妇女前来的男人相信神汉舅舅的话,如果女人拒喝,男人就抓住女人,强行把那碗脏水灌下去。那水,我曾经喝过一次。有一次,记得是十岁左右,我和爸爸闹别扭,想吓他一下,便装疯卖傻,痴痴呆呆,不吃不喝,胡言乱语。经我一折腾,爸妈慌了神,便去找神汉舅舅帮忙。神汉舅舅硬说我撞邪了,让父母把我抱过去,煞有介事地驱了一阵子邪,化了一碗水给我喝。看着那碗水,我没喝就呕吐了,怎么也不肯喝。神汉舅舅说是“邪”在和他对抗,要我非喝不可。爸爸一听,如临大敌,和神汉舅舅一起按住我的头,把那碗水灌进了我肚里。那碗水一下去,我再也不敢装疯卖傻了,立刻跑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村里到处都在赞扬神汉舅舅医道高明,驱邪立竿见影,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讷讷地把真相告诉父母,结果换来一顿喝斥,说神汉舅舅把我治好了,我却不领情。我不知道其他精神病妇女是不是像我一样是装出来的,我不知道其他精神病妇女喝了那碗水之后,是不是因为像我一样怕喝第二碗,不敢再装了?但是神汉舅舅的名气倒是越来越响亮了,方圆几十里的病人,特别是精神病妇女都慕名而来。
神汉舅舅给人治病收费不高,治好一个三五十块钱不等。没有钱的,可以用米面鸡蛋等农产品替代。他一年在这方面的收入,要远远多过种庄稼的收成。神汉舅舅给精神病女人看病,是要把精神病女人单独一个人留在小屋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其他人一律在外面等候,不准偷看,没有他的召唤,无论里面发出什么事,发出什么声音,都不准进去——如果进去了,精神病女人好不了,就不关他的事了。很多时候,女人治了病出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泪痕满面。但是没有人往坏处想,理由很简单,因为女人是疯女人。来过神汉舅舅这里一次,很多精神病女人都好了,因为神汉舅舅有交代,如果没好,就再来,直到好为止。但是被神汉舅舅治好的精神病女人,逢年过节和神汉舅舅生日,都要来登门送礼恭贺。来的时候,她们一般是约好的,大家一起来。有的还带上未成年的孩子——精神病女人如果不来,就会被自己男人臭骂一顿——骂她们忘恩负义。有个别女人借口太远,都提前三五天过来。过来了,也不避嫌,就在神汉舅舅的小房子里过夜——那间小房子只有一张床。但是神汉舅舅第二天煞有介事地对村人讲,女人睡床上,他睡地上。村里传说有些精神病的子女长得和神汉舅舅很像。现在神汉舅舅老了,当年的很多精神病女子都老了。她们自己已经不常来看望神汉舅舅。但是她们的子女来。听村民们说,有三五个和神汉舅舅来得特别频繁,特别亲,长得和神汉舅舅也特别像。
现在农村生活水平好了,发精神病的女子不多了,神汉舅舅的生意每况愈下,他只得自食其力,以捕鱼为主。鱼吃不完,就拿到镇上卖钱。记得小时候他捕的鱼吃不完,而我家是村上最穷的,什么都没得吃。吃饭的时候,神汉舅舅就叫我过去夹一两条小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每次回家,我都给他一百块钱。他接钱的时候,把钱紧紧攥在手里,眼里泪花涌动,喉结上下滚动,好像有话要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最近神汉舅舅又成了新闻人物。一个外地人来村里传播法轮功,村人反映到政府,政府没有管。在村口神汉舅舅把那个法轮功传播者截住了——神汉舅舅喜欢上我家看电视,从电视上得知法轮功祸国殃民。神汉舅舅给那位法轮功传播者扇了两记响亮的耳光,义正辞严地说:以后再来妖言惑众,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吓得那人屁滚尿流地跑了。村里几个对法轮功心有所动的上了年纪的妇女,随即打消了念头——神汉舅舅放话说,谁学法轮功,谁就会成为精神病,他就化水给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