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妻子问他:“你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答“明天参加校庆。”“哼,什么大事。”妻子不屑地嘟噜了一句,转过身睡了。
这是毕业后二十年来第一次校庆。他睡不着,因为他想起她来。
那还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他考进了当时升学率首屈一指的省重点中学。开学那天,他带着新奇的感觉走进校门,仔细地观看着学校的教学楼、球场和林荫道。忽然,一群穿黄军装的干部子女骑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意识到,这里也是一所“贵族学校”,有些人并不是真正凭成绩进来的。家庭成份很重要,自己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只配做“三等公民”。一种懊丧、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大大冲淡了进校时的激动。当他怏怏地在教室的一个角落坐下时,一个活泼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们共用这张桌子,行吗?”一个皮肤微黑而长得十分洋气的女孩微笑地望着他。他点点头。女孩兴奋地说:“我刚从北京转过来,就考进这个学校。喂,你的情绪好象不佳,‘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嘻嘻。”他被她所感染,笑了。从此,他们成为了同座。
上语文课。老师点她朗读《谁是最可爱的人》,她站起来,语气沉缓而带有激情地娓娓诵来。念完之后,全班鸦雀无声,沉浸在一片悲壮的气氛之中。直到老师说:“同学们对她的朗读有什么看法?”大家方才醒过来,于是惊讶、羡慕、嫉妒的目光朝她射去。他莫名其妙举手了,老师请他发言,他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竟不知所云。全班一阵哄笑。他见她悄悄拭去睫毛上的一颗泪珠,娇羞之态可掬。
他们还真谈得拢。她什么都对他说,她爸爸是医学院的教授,妈妈是艺术学院的讲师。她喜欢打乒乓球、骑车、游泳,参加过北京的朗诵比赛并取得名次,钢琴弹得极好,连一些专家都惊叹不已。她那一副纯洁、坦然、大方、机智的神情,真使他着迷。上课时他常常偷偷端详她,以至老师的教鞭经常敲到他的桌上。他暗暗地与她较量学习成绩,但练习本一发下来,自己却总是差那么五、六分,叫他不服,也服。
一次,他问她:“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上大学。”
“上什么样的大学?”
“嗯,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以后呢?”
她想了想,说:“当博士吧,或者工程师。”
“你为什么不想当一个革命战士,或者是工人阶级?”他奇怪地问。
“这,没想过。我就想当博士嘛。你呢?”她反问。
他响亮地回答:“革命青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愿成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哦,你该不会成为冬妮娅式的人物吧。”
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样子有些滑稽。他爽朗地大笑。
后来,爆发“文化大革命”,他和她都有一番不可避免的屈辱经历。他举旗造反了,她逍遥于世外。紧接着下乡插队,他们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他始终忘不了她,心里对她总有股朦胧的异样的感觉。
“她会去吗?”他一直念叨着,一种强烈的想见见面的欲望在心头冲撞,竟一夜无眠。黎明将至,他才昏昏睡去。
那不是她吗?虽人近中年,却仍然那么年轻,那么光彩照人。一身驼灰色的西装裙服,显得高贵雅致。对昔日的同学们彬彬有礼地点头微笑,谈话坦率机智,颇具知识女性的风度。她是从美国?德国?还是从法国归来?是音乐博士?文学博士?还是理学博士?她怎么不理我?没看见,还是瞧不起?如今我也是工程师了嘛,当然,与吃了洋面包的人比起来是寒酸些,但我们毕竟是同学,曾是少年时的朋友嘛,啊……
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迫使他睁开眼睛。妻子放开捏住他鼻子的手说:“叽哩咕噜地说些什么呀?到点了。”他脸上顿时一阵潮红。
校庆会开得隆重而热烈。他碰到了大部分当年的同学,可就是没见她,不禁有些失望。他极想向同学打听,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校庆会即将结束时,他终于鼓起勇气但装着毫不在意地向一个女同学开了口,女同学笑道:“哟,好几个人问她了。她的情况还真是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年下农村时,她同队的几个知青有些流里流气,她为了摆脱那种环境,没多久就换到另一个县插队,几年后听说被招工到一个小城市的纱厂里。后来,唔,好象是跟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结了婚,再以后也说不清了。哎,那是谁?”他运目似电,朝校门口望去……
一个身穿蓝涤卡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朝这群谈笑风生的人群走过来。她!是她!!仍然是十分洋气的面容,然而却显得憔悴、瘦弱,眼角镌刻着明显的鱼尾纹。她带着一丝苦笑向老同学们致意,一开口竟惆怅而惶然地问:“你们都读了大学,是吗?”同学们面面相觑,未置可否。“是的,你们一定都上了大学,只有我没有……”她凄戚地说着,痛苦地垂下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那长睫毛中凝出。他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
从这以后,他夜里常常失眠,或是做些恶梦、怪梦。有一天,他在床上目睹大风将书架上他最喜爱的一尊维娜斯雕像摔得粉碎,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感悟到什么。自此,夜间的睡眠竟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