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故事开始,便意味着结局的酝酿。
从十六岁开始,他每晚都会作同样的梦:黑暗中他孤独地站在雨里,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身上是斑驳的血迹,玫瑰的花瓣在他的手中渐渐枯萎凋零。
一个女孩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抚摸着他的双颊,她的手指寒冷冰凉。他在黑暗中努力辨认她的容貌,她的脸上是模糊而不可捉摸的笑意。
他看见她鲜艳的红唇慢慢地蠕动:你害怕吗?
他低下头来,看见雨水正在燃烧。
清晨黑暗的房间里,名叫路的男人正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身上带着噩梦醒来后淋淋的虚汗。他打开台灯,橙色的灯光照亮了房间的凌乱,也照亮了男人的疲惫和憔悴。
他拉开床前的抽屉,寻找自己的药瓶。手指忽然碰到了那只黑色的枪,冰冷的枪筒犹如死去的眼睛,空洞的望着他。他颓然地倒在床上,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伴着星星点点的睡意缓缓袭来。
童年的时候,他遇见了那个白衣黑发的女子。那时他在山间的清泉边,白衣女子从水中缓缓站起,如水的长发从她柔弱的肩头滑落,他的目光与白云青山一同流连水中女子的身影。女子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这个山村的男孩,迷乱的目光流离出无尽的忧伤。那种悲伤令他在此之后的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那一刻他只想挣脱这种目光的牵连在郁郁的丛林中慌乱地跑开。可那一刻,他终于没能迈开自己的双脚,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这一生将永远不能迈开这一步。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陪伴着这个名叫静的女子,直到最后的分离。
他在傍晚的时候带她去聆听大山的声音,坐在山脚,看着阴暗幽湿的云层环绕成山的裙带。静静地,听林鸟归巢的鸣叫,悠长空灵。他们就那样坐着,直到天色渐渐暗淡。偶尔,他回头看她一眼,微风轻轻抚弄静的长发,在野草的清香中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那一刻的情景在路的记忆中是模糊而又深刻的,那段时间的每时每刻他都感到自己的身躯被静的悲伤所笼罩。路一直都不明白,像静这样美丽的女子为何总是带着这样令人心悸的伤感。
他壮着胆子问静。
静摇摇头,将双手拢在路的双眼上,说:“你不会明白,你还太小,太不经世事。而且,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其实明白与不明白都已不再重要,因为静早就已经离开了。
秋凉的那个清晨,当路在林间的小泉边看到那一幕时,一切便都已变得清晰。丑恶的村长正用他巨大的身躯碾压着柔弱的静。屈辱的泪水从静的眼中淌出,滴在湿气重重的岩石上。
路的愤怒比决堤的洪水来得更加汹涌。他暴叫着冲向村长,用尽一切的力量同这个成熟的男子扭打撕咬。
路的力气一点点的消耗,渐渐的他已没有能力与这个成年的男子相抗衡。
路的头被死死地抵在树干上,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已不能呼吸。
一声钝重的击打,让路重新感受到野草的芬芳。清晨寒冽的空气从四面涌来,击打声显得更加的迅猛真实。路感到自己重获新生。
当一切停止,山林又变得静霭,空气中弥漫血的气息。
路扯开扒在自己胸前的手,那双手已不再有扼杀的能力。
他看见静赤身露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柔弱而又安静,淋淋的血迹给她披上了最艳丽的霓裳,在朝霞的辉映下显得更加的妖娆妩媚。静目光明亮地盯着他,脸上带着微笑,这是路第一次看到静的笑容,她的笑容甜美如绽放的血花。
那个早晨,静从山崖飘下,带走了那片天空所有的云彩。
同村的秀才回来了,除了那几袋纸作的书籍和城市的见闻,他一无所有。
用不了多长时间,全村的年轻人就都开始嘲笑他,因为他没有带回任何有价值东西,而且他丧失了一个农民的本分。他们常拿着几片萝卜叶子,问他这是不是白菜。
只有路很尊重他,静教会了他识字,秀才带给他书籍。就好像少时母亲喂他乳汁,而父亲则带来粮食。
路记得有一本书里说:人类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等待和希望!
路不明白,便去问秀才。秀才细细地解释给他听,路静静地听着。秀才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像那个叫静的女孩。
路忽然抓住秀才的手:告诉我,城里的女孩是不是都和静一样?
静是谁?秀才有些愕然。
当白云重新飘浮在这片天空的时候,路打算离开村子。
走的那个早晨,秀才来给他送行。秀才的手里拿着一本书。
送给你的。
路看了看书名:《顾城的诗》
我看不懂它。
秀才静静地看着路:当有一天你开始了解生活,你就能读懂它!
城里的空气是令人窒息的,繁华中的喧闹让路的耳膜感到刺痛。
霓虹幻影,高楼林立,在路的眼中都远不及大山的多姿多彩。毕竟再高的楼也不能与白云共舞。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如何在这座城市中生存下来的,也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成为一名警察的。在荒芜的都市中,毕竟也有着灵光一现的善意与良心。
他时常回味那句自己一直未能透彻的话“等待和希望”。
希望似乎总是叫人要学会耐心,可有时候,耗尽人生的等待,也未必等来希望。寻找似乎比等待更加积极,可是路现在知道,寻找的结果永远都是失落。
发现云的时候,她正在那间杂货店里看书。
路静静地走进来说,买一份报纸。
云的样子像是受了惊吓。
她瞪了路一眼,便又继续看她的书。
买一份报纸。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云停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和别人一样有点耐心吗?
路笑了。
这个不喑世事的女孩子,她也在期待着什么吗?
云是个单纯天真的女子,她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她的故事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大笑,而当云做出解释,所有的笑者便又都变得尴尬。
她有时也会变成某些高贵灵魂的附着物。她那单纯的眼神,在瞬间仿佛洞悉了所有的世情。
云说:路,你知道我们的名字的涵义吗?
不知道。
云是风走过的痕迹,而路是人走过的痕迹。当风离去,留给云的就只有寂寞。而人走过的路,却总会留下深深浅浅难以消磨的映像。
听到云的话,路有些震撼。他的眼前一时间出现了静的形象。
他倒在床上,云躺在他的身边。一个有痕的男人,一个无痕的女人,他们静静地躺着,看着屋顶,透过屋顶,能看见风的痕迹。他们又感受自己站在缥缈的云上,隔着雾霭,看大地的阡陌。
路永不能停下,正如云注定要飘散。
没有道别与死亡的日子里,路和云终于成为陌生人。
窗外的喧哗惊醒了回忆中的男人。他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投射到这个原本幽暗的小屋中。他简单的洗漱完毕,穿好衣服走进这个喧闹的都市。
这是个繁华的城市,所有的人都如同山林中杂生的野草,阴暗中有序的生长。
路抬头看看天,没有云彩的天空无遮拦的裸露着阳光。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丝毫没有注意人群的骚动。
一辆失控的汽车正向这里冲来。
路听见女人的尖叫,他低下头来,一丝微笑停留在他的脸上。
路合上眼,任风把他送回故乡的大山,仿佛少年时每个普通的清晨,山林被白色的雾气所笼罩,滑腻湿润的雾水抚摸着路的面颊。仿佛少年时,与静一起的时光。
他看见雾的深处,静轻轻地走来,白色的裙裾在微风与雾霭中微微地飘动。静的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这是路最后一次看见静的笑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对静说:我不愿等待。
因为等待真的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