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阿絮飘然而至的样子么?
我时常这样问自己。
一
二十岁那年,父亲的事业正处于高峰。
二十岁的我,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公子”。
那时,我的身边不乏各色青春妙龄的女子。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冲了我父亲的权势而来的。所以我对她们并无好感,而且从此认定世上的女人大多都是势利自私之辈。直到阿絮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阿絮是父亲单位的打字员,中专刚毕业,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就十七八岁吧。那年暑假,我正在父亲的单位实习,分到了研究室。研究室与打字室之间也就一墙之隔,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拿文件去打。便也就认得了打字室的几位小姐。
上班的第三天,我一如往常的拿了份文件去打,顺便和那里的小姐们胡诌一通,也好打发上午的时间。
“小汪,这是阿絮。以前没见过吧?”
我方才发现屋里又多了一位少女,少女抬头冲我莞尔一笑:“你好!”
“嗯。”我嗯了一声竟发现自己红了脸。
说老实话,在我眼中阿絮并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而那时我如何竟然会红了脸,直至今天我也仍未能明白。
阿絮的样子像极了日本明星安室耐美惠,小巧的鼻子,嘴唇是让人心动的淡淡的红,睫毛很长,简直让人疑心是粘上去的。后来方知天生就是那样的,也许正是这种天生质朴的清秀让我对她很有好感。于是打字室那边便去得勤了,有事没事总爱往里面跑。时间一长,别人也有所察觉。便不得不收敛了许多。而这样一来日子便也仿佛难过了许多。
万没想到的是,一天中午,阿絮竟然来办公室找我。
“你中午不回去吗?”阿絮问我。
“是啊。”我回答。心想着她如何会来问这问题。
“那你一般都干些什么?中午的时候。”
“看看书啦,睡睡觉啦。”其时我手中正拿了一本《废都》,而且正翻到庄之蝶如何手淫的那一节。心下才想了不好。那书便被阿絮抽了过去。
阿絮很仔细的看着那一页,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有不解,突然便飞了一朵红云在脸上。
我一把拿过书来,极不自在的说:“嗯,这本书不适合你哪。”
阿絮红着脸偷偷笑着:“你很坏!”
“看这书便是坏么?”
“黄色的,你敢说不是?”阿絮咯咯笑着。
“我都说过,你不懂的。”通常一个人不知如何回答时,便拿这句话来唬人。
“我不懂?我还比你大呢!” “你能有多大?我可是77年的!”
“反正比你大。你该叫我阿姨。”
“身份证拿来!还阿姨呢!”我极不服气。
“没带。”阿絮摇头笑道。
“你请我吃饭吧?”阿絮忽然问我。
“为什么?”
“我帮你保守秘密呀!你不怕我对别人说你看这种书?”
我有点紧张起来,毕竟和眼前的这个女孩并不熟络,万一传出去,自己名头事小,惹火了老头子,那就有好果子吃了。我那时还没毕业,还得靠他那每月四百大元的生活费哪!
“好吧。”我咬了咬牙,想到口袋里的三百块钱就此牺牲,心里不禁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阿絮又咯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我请你,好了吧?到我家,怎样?”
“什么怎样,你说了算呗!”我故意装作生气,心下却大乐。
“那就说定了,今晚下班后去我家吧!和小惠一块走,不会迷路的。”
“她也要去吗?”我问道,“我原以为就你和我呢!”
“你把我当什么人哪?”阿絮拍了拍我的脑袋。倒作得像模像样。
“别忘了,以后见了我要叫阿姨哟!”阿絮临走时还不忘了提醒我一下。
唉,这个女人不简单哪!我摇头叹气。
当晚,我与小惠一同坐车去阿絮家。
小惠这女人比我大了三四岁,尚未结婚便已沾染了婆妈脾性。一路上自是跟我谈这谈那,胡说海夸,如办公室的某某又升了职,楼下的看门狗又生了几个崽子等等,不一而足。我只好嗯嗯啊啊的一一对付。
好容易到了阿絮的家,才摁响了门铃,阿絮便开了门:“你们怎么这时才到?”
再看那屋里已坐了好几个人,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美丑不一,看上去倒也和我年龄相仿。
“我去厨房端菜,你们先坐一会,很快就可以吃了。”阿絮招呼我们。
“你忙。”我说。便自作主张的拖了椅子来坐。
“这是汪总的公子,你们认得吧!”小惠洋洋自得把我介绍给别人,倒象是介绍她的儿子。
于是便换来一阵唏嘘声。弄得我极其尴尬。
“上菜了,大家快搬凳子。”阿絮从厨房里喊道。于是众人便手忙脚乱的搬动一番,其间我看到那桌子上竟放了一个蛋糕和一些包装过的礼物,一问方知今天乃是阿絮的生日。
那顿饭吃的颇无聊,只要我一开口,那些人便齐齐住了口静静的听,倒害的我几乎不敢说话。而只要我一停下,他们便七嘴八舌的叉开了话题去。
饭毕,众人开始大唱卡拉ok,听他们唱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奇怪窗外何以竟没有砖头砸进来。
我觉得颇气闷,便离了人群去那阳台独自静坐。不一会阿絮也搬了椅子来坐在我身边,右臂靠在扶手上托了脑袋静静的看着我。
“不习惯和他们在一块吗?”
“嗯。”我扭过头来看着她,“我的朋友也是一样,但我就是不习惯这种环境。”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没告诉我?”我问道。
“怕你不敢来。”阿絮说,“你怕出钱买礼物。”
“我有那么小气吗?”我叹道。阿絮便又咯咯的笑。
我怔怔地看着阿絮,突然伸出手来,揽过阿絮的肩头,轻轻的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送给你。”
“谢谢。”黑暗中,阿絮仿佛又红了脸。而后抬了头睁着晶亮的眼看我。
我便低下头,吻着她的嘴唇。
“好喜欢你真实的感觉!”阿絮说。
二
以后的一个月里,我们便成了一对真正的恋人。在她的房间,在我的房间,在午后无人的走廊里,我们相拥、相吻。
很快到了十月,我不得不回校了。临别时,看着阿絮的面容,方才感觉到三流的爱情电影中男女主人公生死离别的感受。
“到了学校给我写信,还有每个周六要给我打电话!记住了!”阿絮叮属我,眼角有湿湿的泪。
“记住了。”我回答。
那年,是我的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年。
望着周围朋友们与他们的恋人们悲悲喜喜、离离分分,望着这个充满了功利色彩的爱情世界,心里由衷的庆幸自己的幸运。那时我每周都会打电话回去,怀着期待盼望的心,等着听筒那头传来令人快乐的声音。如今想起来,却也被自己当初那份纯真少年的心所感动。如今回忆起那年的校园生活,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仿佛都化作了那根有形无形的电话线。
然而,二月间的某天,我却接到了阿絮的一封信。
“青舆,见信好。我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已考虑了好久,我不想在电话里同你讨论这件事,于是便写信给你,告诉你一声:我要去深圳了。就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坐上去深圳的列车。
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算好它到达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还记得我们每个礼拜的电话之约。而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想作一个配的上你的女人。
让我们彼此等待两年吧!两年后你已事业有成,而我也将从远方给你带来欣喜!再见吧!--------阿絮”
看完这封信,我似乎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飘雪的夜色中站了好久。
两年?两年是个什么时间概念?要我熬过这半年已是不容易。何况两年后我们真的能再见吗?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不眠,裹了单薄的棉被,听那窗外寒风的呼啸,心越想越凉。竟然抽泣起来。
以后的日子便了无生趣,无非是录像-游戏---麻将---睡觉---录像周而复始的生活着。眼看着周围的同学为工作、为毕业、为分手而忙忙碌碌,心头却觉得麻木。父亲早已为我安排好了工作,自觉得大可不必担心。谁料到,最后竟会为了在寝室里打麻将而被学校记大过,拿不到学位证呢?
毕业后回到父亲掌握下的那个单位,那是本地最好的单位,也是我实习时去的那单位,我在那里遇见过一个叫阿絮的女孩。
工作并不顺心,其时父亲已开始走下坡路。因为同新来的市委书记有矛盾,境况已大不如以往。而我也并不努力,成天迟到早退,下了班便和一群狐朋狗友泡吧喝酒。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觉又是一个花落时节。
三
那天在电梯里遇到小惠。
“阿絮回来了,你知道不?”
“谁?”我猛地打了个激凛。
“阿絮啊!就是上次一块去她家吃饭的那个!”
我竟然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浑浑噩噩的跟在别人身后出了电梯。
当晚我拨响了阿絮家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阿絮的声音:“喂!哪一位?”
我的喉头竟有些哽咽:“你回来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青舆,是你?”“是我。”
“能出来吗?”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又一阵沉默:“好吧。哪里见?”
“半小时后,你楼下的那间咖啡馆见。”
“好吧。”不知怎么的她的语气让我觉得有一丝无奈的感觉。
半小时后,我们已坐在那间咖啡馆内。
一年多不见,阿絮显得成熟了许多,依旧像极了安室奈美惠。
“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低头用吸管搅着面前的红茶。
“我不是回来了吗?”阿絮的嘴角有淡淡的笑。
我握住她的手:“还和我一起吗?”
“我们走吧!”阿絮忽然站起来说。
五分钟后,我们已走在飘雨的街道上。我努力使自己的脑袋空白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只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不觉已到了她的家门。
“家里有人吗?”“没有。”“能上去坐坐吗?”
黑暗中阿絮默默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声:“上来吧。”
当阿絮打开门,伸手去开灯时。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开灯!”
阿絮转过头来,黑暗中那双眼睛格外的晶莹透亮。
我关上门,伸出双手从她的腋下穿过,然后开始亲吻她……
第二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看着身边阿絮白皙光洁的背部。
“她真的回来了!”我想。
四
我们同居了。
阿絮在那间百货公司任营业经理。我的生活也开始走入正轨,不再与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下了班准时回家,然后俩人一同去吃饭,晚上过一段火热的性生活。我开始觉察到生命的意义,感受其中的乐趣。
阿絮不再像原先那样多话,我们习惯了在晴朗的夜晚,相拥坐在窗前,安静的享受那份宁静的氛围。
只是偶尔的,我从深夜的睡眠的中醒来。看见阿絮站在窗前的那片月光之中,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那叹息声至今仍回绕在我的心间,成为一个无法揣测、点破不透的谜。
有一天,阿絮问我:“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怎样生活?”
我回答:“如果你离开我,我便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那一刻,阿絮怔怔地盯了我看。半晌才开口幽幽地说道:“你应该找得到更好的理由。”
当时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方才知道乃是分别的前兆。
又一个花落时节。
那晚回来,便找不到她了。直到夜里很久,我仍坐在窗前等待。我打她的电话,被告知关机。我将手机丢在床上,呆坐着,心里感觉到阿絮不会再回来了。
次日,我没有上班。
阿絮公司的人告诉我,阿絮已经辞了职。
我是怀了怎样的一种心情在这个喧闹的都市中寻找阿絮的身影,已不得而知了。我跑过了多少我们曾经一块去过的和阿絮可能去的地方,也早已记不清了。
在无数次拍错肩膀和无数次回头张望中,我听到我的手机的响声,没有电话和号码。只有一句孤零零的留言:不要找我!
五
不要找我!
我怎能不去寻找,找我这半生生命的依靠和生存的理由。
我不间断的找寻了一个多月。阿絮仿佛已从这城市中消失。哦!我竟连她是否还在这城市里都不得而知啊。
那天单位的老总把我叫去,告知我因长期矿工被开除公职了。我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了何以现代还有“矿工”这个字眼,想来想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老总的脸上显出害怕的样子,手指趁我不注意偷偷按了保安的电话。我强忍了笑告诉他我没事,便提了自己的东西推门离去。
其时父亲已在同市委书记的权势斗争中败下阵来。往日纷纷登门拜访的那些所谓门生们已不知哪里去了,原先由父亲掌握的一些部门早已被换成了那市委书记的亲信们。因此我倒也没甚地方可去,便终日里在市井之间寻那阿絮的下落。晚间便去酒吧买醉。渐渐的,直到连心都淡了,我才停止了那无谓的找寻。
如此又是一年。
七月间,远在美利坚的大哥大嫂回来接父母亲过去。
机场候机室里,父亲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问我:
“你打算怎么办?”眼光却并不看我。
“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眼光仍然不看我,胸腔里却发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这叹息竟如一记重锤,敲打在我的心房。这二十年来我竟没有很好的思考一下自己究竟为何而活着,如何去活着。多少年来我一直生活的父亲的影响之下,对自己或别人的行为总不自觉的向父亲的方面去思考,渐而久之,竟忘记自己本是为自己而活的。
阿絮比我有主见,她懂得去寻自己的生活,独立而不依赖。面对我这样的人又叫她如何能不离去! 不错,这是个功利的社会,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只有我,这样一个没有将来的人,才真正是这所光辉城市的唯一败笔。
父母亲走后,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具物件,将房子托付给邻居。而后离开了这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