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看,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之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红海,既然有海,船就是最经济实惠的交通手段。两年前曾经从埃及坐船渡红海去约旦,那里的红海,给我的印象很深,赭红色的岩山和碧蓝的海水,形成一种单纯明快的对比;船也不错,是那种大型的客货两用船,平稳得很,速度也不慢。所以这次从阿拉伯半岛南端的也门去东非,仍然打算坐船,再渡一次红海,不过这次是从红海的南端。
事先在Internet的几个背包网站上查找了一番信息,都只是片言只语,模糊地提到从亚丁港或穆哈港有船去东非的吉布提,却并不定期;还有过来人语焉不详地提醒说要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因为这并不是一次轻松的航行。在也门转了两个多星期,便南下到穆哈,南部的红海,却并没有什么可观,临海是纵深数十公里的荒漠,没有丝毫的起伏,气候则炎热到令人窒息。住进旅店,正苦于英语完全无法沟通因而得不到一点船的消息,有人打电话上来,说是旅行代理店的,问是不是要坐船去东非。如果是,交5000里亚尔(约合30美刀)和护照,代理一切手续,而且,“你老兄运气特好,明天就有船,正让你赶上了。”
30美刀不便宜,但既然到了这天涯海角,不仅全聋而且全哑,也只好认了。代理上来,收了钱和护照,支吾着又补充了一句:这船小,坐起来恐怕不太好受,你要再等大点的也可以,不过一两个星期才走一条船,你看着办。我忙说我哪有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在这鬼地方耗着,管他大船小船,不就过这么条红海嘛,明天走,定了定了。
第二天下午六点光景,那仁兄骑摩托过来,带我进了港,出境手续倒是已经全部办妥,连行李检查也免了,爽快得很,但当我第一眼看到那船,心里不禁凉了一凉。
首先,这是条木船。红海再怎么窄也是海,木船出海,倒还是头一遭;其次,这是条小船,小得超过我的想象,黄浦江上的轮渡船大概都比它块头大上一两倍;再者,这是条老船,东一补丁西一补丁的,见铁的地方则锈迹斑斑,显然是超龄服役。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船竟没有船舱,除了后部有个小小的驾驶室,就剩着那么一片无遮无掩的甲板,脑子里便升起一个最朴素的疑问:座位在哪里?衣着鲜艳的非洲女人们正一车皮一车皮地往上头装货,大概都是跑单帮的吧,无非是一些半新不旧的毛毯、绣花枕头、铁皮箱之类的东西,说句得罪的话,一大半都是可以直接拉到垃圾处理场去的货色。代理店的仁兄告诉我:这条船60来个乘客(这船要塞60个人?),有索马里人、埃塞俄比亚人、吉布提人和也门人,而“外国人”只有我一个。似乎在他眼里,非洲亲戚都属于“内国”而非“外国”。
不知是没有对行李的限制还是这船本来就以货为主,渐渐地每一寸甲板都被货物淹没随之又向高处扩展,甚至超过了船舷的高度,人还没上,船已经被压得沉沉的,吃水颇深。好不容易装完货,开始点名上船,妇女优先。看那些非洲女人在货物堆里爬上爬下,我这才明白:我们的座位,就在这些货物上头!货堆得并不平整,几个上了点年纪的胖大婶,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洋葱和大蒜的麻袋间打滚,看得人眼巴巴地替她们着急。最好的座位,当然是床垫上头,其次是铁皮箱,但轮到我的时候,好去处早已被占领,只好小心翼翼地翻越一堆风扇之类的古旧电器,在船前部居中的地方找了个麻袋坐下,麻袋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凹凸不平而且坚硬得很,加上距离下面的甲板有一米来高,鹤立鸡群的连个靠背的地方也没有,想换个位置吧,举目所及船已经成了沙丁鱼罐头,只好作罢。
坐定了突然被人拍肩膀打招呼,吓一跳。抬头看去,是刚才在岸上聊过几句的吉布提小伙,攀在我头顶的桅杆上面。小伙会几句英语,成了我难得的信息来源。大概是为了套近乎,小伙吱留一下从桅杆上滑下来,顺势就在我脚底躺下了。那是麻袋和一堆被褥之间的夹缝,看起来是个舒适的所在,我刚才也打过这条夹缝的主意,但一想到如果躺在这个位置,两边人的脚就晃荡在你鼻尖底下,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问吉布提小伙几点开船,答曰这个不好说,因为一看风浪二看潮流,以他的经验,不外乎三种可能:今天晚上开、明天上午开或者明天晚上开。不管什么时候开船,上了船就不能再下。听得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不凑巧撞上第三种可能性,岂不意味着出发前就得在这船上呆上一天一夜!
八点过后,马达突突突地发动起来,船缓缓离岸,看来是撞上了第一种可能性,运气很不错嘛!风不大但很潮,倒正好解一解白天的暑气,先是岸上的灯火,再是星星点点的渔火,渐渐都远去,乘客们三三两两地躺下,我这才发现,自己占据的这个位置根本不够用来放平身体,脑袋多少可以蹭到隔壁的一排铁皮箱,脚却没地方放,因为本该放脚的地方正躺着那个吉布提小伙。不禁心生一丝怨恨,恨他来套近乎,到头来却霸占了我宝贵的“生存空间”;又哀叹做一个文明人,有时候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你不能容忍别人的脚搁在离你脑袋只有两公分远的地方,同时也不能容忍你自己的脚搁在离别人脑袋只有两公分远的地方——比如这时候,我无论如何没有勇气把脚伸展到吉布提小伙的鼻子底下去。
但是这场严峻的生存空间竞争,在一两个小时里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解决。随着船的摇晃,堆得并不结实的货物都在微妙地改变着位置,而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地改变姿势以适应这种变化。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从麻袋上滑落下来,紧挨着一个胖大婶,得到一方差强人意的地盘。当然,有些人得到必定意味着有些人失去,几家欢乐几家愁嘛,约莫两三点钟的时候,我坐起来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膀,对面一个非洲大婶突然恶狠狠地把我用来当枕头的小背包推开,顺势就要躺下,我当然是不依,失去这方寸宝地,意味着我在下半夜只能直挺挺地干坐!用力把小背包推回去,非洲大婶却指着背包底下的垫子,叽里瓜拉了一通,大约是说这垫子是她的个人财产,所以应该由她来睡。这实在是个很荒谬的理论,在这条船上,每个人不都头枕着或者脚蹬着别人的财产?真要贯彻“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信条,难道要叫我睡到海里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再争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干脆躺下不再理会她。大婶又嘀咕了一通,见占不到便宜,只好扭头朝别的方向去开展“圈地运动”了。
抬头看看天,黑沉沉的不见星星,似乎有些不祥,海风也越来越大。不会下雨吧?正这样想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下雨了!下雨了!”乘客里稍稍地有些骚动,大部分人却依旧很泰然地睡他们的觉。船员拉出两条破帆布,连人带货地罩上,帆布太小,根本延伸不到我躺的地方,但被帆布罩住也未必舒坦,因为风大,差不多每个人都必须攥住帆布的一只角,同心协力,不让这家伙被风卷走。身子是很快就湿透了,心里只为背包里的相机担心,好在雨下的时间并不长,但风浪却越来越大,船也越来越颠簸。天光已经有些微亮,可以看见黑沉沉的海面浪头一层层地涌动,因为船吃水颇深,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水面已经上升到了船舷的高度,每一个浪头都会把船打翻,突然间感到了几分恐惧,不过转念一想:这是条木船,最多是翻而不至于沉,这样想着,略略安下心来。这时候,船的颠簸已经到了坐也坐不住的程度,一船人都已放倒,我也躺下,不多久便天旋地转,一阵一阵地恶心。这就是晕船?从来没有晕船、晕车、晕机经历的我还犹疑着不敢肯定,胃里已经翻江倒海,再也无法抑制。掏出手绢捂住嘴,手绢哪里管事!身边的胖大婶递过来一个拆开的空果汁纸盒,低头一看,里面已经积了一堆别人的呕吐物,但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张嘴就吐。其实前一天吃的并不多,胃袋里所剩无几,但还是吐,吐完了该吐的就吐胃酸,白花花粘乎乎的一团又一团,胃酸也吐完了,就一声声地干嚎,一边嚎一边扭头看周围,人手一个小塑料袋套住嘴,看来都是有备而来。
浪头噼里啪啦地打上船来,从各个方向。帆布已经收起,因为没人再有力气去攥它,浪头便直接打在脸上身上,打上来也不见有人躲避,包括我在内,甚至懒得伸出舌头添一下嘴唇,因为海水的咸腥味更让人恶心欲吐。一船的乘客,就象一船的死鱼——如果是活鱼的话,浇上水至少还能蹦上几下。文明人的教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脑袋蹭着别人的光脚丫,脚蹬着别人的脖子,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不愉快的气味,除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和呕吐物的酸臭。天已经大亮,朦朦胧胧看到远处有一方陆地,到头来却是个岛,问题是这个岛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前,却总跑不到船的后头去,看来船是在风浪里失去了控制。问那个吉布提小伙还有几个小时到目的地,小伙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准确地说应该是只摊了一只手,因为另一只手攥着那个捂嘴的塑料袋。
祸不单行,肚子隐隐作痛,渐渐变成剧痛,怎么也打熬不住。问身边的人“哈玛姆(厕所)”在哪里,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船上还应该有这样一个所在。倒也是,这十来个小时里确实没见有人方便过的迹象,看来是我的修炼实在还不到家。有人指指驾驶室,意思是问问船员,虽然也就是那么十来步的距离,到了这时候,翻越一层层的货物和一排排的躯体,难度真好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好不容易爬到驾驶室前,对着船员捂住肚子打手势,船员指指船的后方——看来还是有“哈玛姆”的。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哈玛姆”,立刻知道这又是一项严峻的考验。它是钉在,或者说吊在船尾上的一个四方木盒,四壁大约高及膝盖,底下开了个圆洞,排泄物就从圆洞直接落进海里。设计应该说是合理的,唯一的问题是它挂在船身外边,你必须跨过船舷才能爬进去。不要说船还在颠,就是它不颠我也已经两眼发黑双腿发软,瞪着那带圆洞的木盒,就像那登山的在半山腰喘着粗气瞪着珠峰或者K2。闭上眼睛,集中起仅有的那几分精神,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听明白了,这可不是游泳的好地方,要掉下去你小子可就太冤啦!睁开眼睛,候到船稍稍平稳的那一刻,纵身一跃——身段不错,正落在盒子里,赶紧扶着板壁蹲下,尽情享受成功的喜悦。
完了事回到船上,几乎一步都挪不动,躺在驾驶室外头一堆洋葱上边喘边嚎。驾驶室里舵手在操舵,但他面对着的不是前方的海面,而是前甲板上的货物山,视线完全被挡住,所以只有靠爬在桅杆顶上的小水手边了望边发指令。心想这样的船,一年里不翻它几艘,倒可算是奇迹——后来才听说,一年里确实总有那么几艘遭殃,不过大多是在风浪更大的冬天。
爬回自己那一方地盘躺倒,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发现风浪小了,船也停止了颠簸,晴空万里,太阳刺得眼睛发痛。苦难结束了?不,新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想想看,8月里的红海,正午的太阳,一船“死鱼”就那样无遮无掩地摊在那里暴晒,发出阵阵难以形容的气味。被海水、汗水和呕吐物的酸水浸透的外衣转眼就烤得硬邦邦的,白花花一层盐,我用它罩在头上抵挡阳光,汗却仍旧是一层又一层地浸透,渐渐地,意识又开始朦胧,朦胧间却听到身边地乘客们骚动起来:吉布提!吉布提!掀开外衣向船头方向望去,远远的,几座塔吊和大型货轮的身影浮现在地平线上。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靠岸和上岸,也比想象的艰难得多。我们的船在最后一刻差点撞上一艘停泊着的货轮,大约是那个望风的小水手报错方角的缘故。好不容易靠了岸却又不许上岸,因为要一个一个地点名核对护照,跑单帮的则迫不及待地往岸上卸货,引发一场与警察的大争斗。过了关,搭上车,然后住进旅店,已经过了5点。趴在旅店柜台上填表的时候,一个年轻黑人凑上来,问我要不要“Fucking Woman”(他用的就是这么个词,吓我一跳),我对他说我刚从也门来的船上下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哦,你看来确实需要先休息一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