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雪

近黎明时，我忽然听到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窗户上还时不时地有一阵“嘀嘀答答”的、象是哪个淘气的孩子抓了一把沙子往窗户上撒的声音。我知道这是雨夹雪的落地声音，江南山区的冬天，常遇到的雨雪天气都是这样的。所谓雪，其实只是冰粒子，夹在雨中落到地上，跳着，蹦着，虽极富生命的热情，但生命却很短暂。也许是生命的热情过高，也许是生命的燃点过低，只在落地的瞬间，他就融化了，与雨水一起浸入尘土，流入沟渠，汇入江河，最后失形于无极。我醒着，痴痴地听着这毫无音乐感的音乐，试图想测探这雪粒子生命的底线，我想他的生命的前生前世，与许多普普通通的水滴一样，从暗黑的地府中涌出，从高山上流下，从太阳的热情中幻成水气而后蒸腾为成七彩的云，这时他大可在美丽的天堂里，随风漫游，成龙成马，自由自在，许多的梦想都可瞬间实现。为何却偏偏选择成了一颗雪粒子，随雨降落人间，跌失于尘土？生命不过在尘土中打个滚，天明以后就被打回原形，成不了龙，却极有可能成为龙的一个喷涕，成不了马，却极有可能成为流入饮马槽的水滴。我痴痴地想着，天已大亮了，雪粒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只是听到早起的人们开门关门的声音和高楼里楼梯上脚步“劈劈啪啪”的声音，还听到一个小孩子惊喜的声音：

“啊，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江南山区下雪前常伴有小雨先下着，也许这雨在天空中原本就是雪，只是地面上温热着，雪还没有落到地面就化了，就成了雨，那些生命比较顽强的雪，坚持着落到地面，仍然是雪，这样才会有雨夹雪的缘故吧？我忽然有一股莫名的兴奋，赶紧起了床，我要去看下雪，这难得一见的江南的小雪。

看下雪当然要到野外去。江南少雪，特别是近年来，一直都是暖冬，江南极少下雪的，去年有下了一场，给多少人带来惊喜和疯狂。那一场雪，刮亮了许多人的眼球，会写诗作文的人，还把许多报纸的副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雪色。因此，江南人如果没有在冬天去过北方出差，或者没有在北方生活过，想体会李白的“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意境是不可能的。再说，江南雪一般来的时候，时节都进入了腊月，以旧历年春节为界，如果在春节前能下一场象样的雪，那比过年还要令人高兴的事，毕竟“瑞雪兆丰年”还是我们这个以农耕为主的国度所需的一种祈盼。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天空中轻轻地飘着白色的花瓣，落地时再也听不到蹦跳的声音，轻轻地，几乎是无声的。有人说，雪粒子是雪花的哥哥，他到人间是为雪妹妹寻找婆家的，也有人说，雪粒子是雪花的情人，他们的相爱在天庭中是不允许的，所以雪粒子被天庭贬下凡，雪花是来寻找情哥哥的，而情哥哥不愿连累情妹妹，悄悄地先下凡了。执着的雪花为寻找爱也下凡了，但她怕惊动春神，悄悄地来到人间，无声无息地在满世界找，她的执着和坚贞感动了春神，最后春神将她的灵魂化成了水，让她和雪粒子永远地结合了。所以世界上下完雪后就有了春天。

雪落在屋顶上，雪落在街道上，倾刻间就化了，屋顶上看不见痕迹，街面上只有一些湿湿的印痕。雪花继续飘着，只有在空旷的田野上，山林间有她白色的影子。要看下雪，在窗外，只能看到雪飘的影子，而不能和雪花做更亲密的接触。要看下雪，要真的体会雪的真情，那是要到野外去的，最好是到河岸边去。《诗经？小雅？角弓》有“雨雪瀌瀌”，雨是没有了，只有雪还在“瀌瀌”，而且确实有越下越大的样子。

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们脸上都笑着，互相打着招呼，招呼中都有“雪”字的声音，可见他们也是来看雪的，而且都是往野外走去，有的伸出双手向天空拥抱，一样的，他们都是爱雪的人，也是赏雪品雪的性情中人。

我来到河边时，已有许多人站在岸边。雪花在天空中飘着，落到了他们的头上，飘到了他们的脸上，他们静静地，不愿动一动，生怕一动就会把雪花震落，仿佛他们希望雪花把自己埋掉一样，那神情让人看了有一种感动。

今年也是个暖冬的年，秋旱冬旱，一个秋天连着一个冬天都没有下几滴雨，河水一直向河中央退去，河床上的河卵石一个个露了出来，河滩上的绿草趁机疯了地长，只要有沙的地方，它就蔓延着去。现在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落到河心，被水冲走，继续飘，一片又一片……岸上已经开始被雪盖上白色被子，河卵石间开始被雪慢慢地填满，再远，田野上，再远，山脚下，山腰上，山顶上，小小的雪花凭着她的执着，一片一片地铺着，叠着，终于给所有地方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袍。站在雪中，只有站在雪中，把自己站成一颗玉笋，你才能体会得到雪的美，雪的内质。

如果站在窗内，你只能看到雪的外形在飘。站在阳台上，伸手倒是可能接得住一片两片飞进栏杆的雪花，稍稍体会得到“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的写意。而要深入到雪的内质，只有站到野外去，让雪把自己的身子埋进去，你才能融进雪的灵魂。你才能真正地看到“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岸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花”的大场面，大精神。我站在河岸边，凝视着大雪在辛勤地雕塑着大地，在春天就要到来的江南，美丽的雪花很机智地抓住江南这里的小小的时尚，尽管她没有北方“大如席”的气势，但她的强悍独特也足足可以让江南人民掉眼球了。尽管她轻轻地飘来，轻轻地落下，好像不属于任何的时髦流派，也找不出她有模仿另类的风花雪月的痕迹，她朴朴素素地降临大地，只有她自己的心灵可以感知她的执着为何会梦幻般地在一夜间潜入到这江南小镇来，在她的故乡，寒冷的北方，也许她的生命信号可能会更强一些，生命也许会更长久一些，而在这江南小镇，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她欢乐地在大地上雕塑的玉像，也许在午后的阳光下就魂消魄散了。这点我想她是深知的，就是午后没有阳光，她也知道她的生命是短暂的。因为江南离春天最近。是的，她知道，但是她更知道江南需要她，需要她的不逊色于东北冰雕的艺术，需要她苍劲沉郁的风格，需要她的大气表演。当然，她也感觉得到在江南这特殊的环境下她也会更加的美丽璨烂。

我忽然痴情地笑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飘在嘴唇上的雪花，一股清泠的气息漫遍我的全身，我真想大喊一声，但看了看周围赏雪的人，我忍住了，他们也许和我一样，沉静在雪的梦境中，我可不敢惊醒他们的美梦。我伸了伸手臂，身上的雪花剥了一些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天空中，小雪花依然在静静地飞，这与北方的“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绝对是两种雪景，这里绝对是江南小桥流水式的雪景，对这样的雪景，确实不敢大声地惊叹，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惊羡。我在空旷的雪野上，心情无比地透明起来，飘飘的雪花明知江南离春天最近，而春天来了，她的生命也就终结了，但她似乎根不在乎，依然把她对江南的热情倾洒而下，把她纯正的美留在江南的小镇上，即使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也要留一份清洌在江头，这种无私的献身精神由她六角的花瓣承载来，深植于江南小镇上，把我的灵魂也净化了。

我爱你啊，江南的小雪！